焚塔塘宅屋依旧延存着上个年代的古朴风格,飞檐翘角如弯钩,朱瓦叠砌,木梁漆红,门前悬挂四角灯笼,一路高低错落,明明灭灭,夜雾迷离,村庄归于寂静,唯有繁虫声声长鸣。
屋里亮起几盏烛灯,墙壁拂过袅娜身影,吕雯秀坐在雕花铜镜前卸掉白日妆面,将发辫解开,抬手摘去鎏金耳环,镜中照出一张略显模糊的少女面孔。
褪去鲜丽的嘴唇没先前那么艳色浓郁,抿出些许微笑。
吕雯秀低头,寇红长甲抚摸桌台上五花八门的物件,刺棍,藤条鞭,弹性丝线......
许久没碰到如此合心意的宠物,她取出了先前尚未来得及使用的玩具招待新人。
她想听听哑巴的叫声。
应是与常人有所不同。
屋外响起脚步声,吕雯秀翘了翘眉,撑着扶把刚起身,就见下人颤巍巍推开门,鼻青脸肿,堵住口鼻的指缝溢血,站在外边小心翼翼道:“吕小姐,那,那人跑了......”。
刚用毛巾沾水擦了把脸,衣裳半解,就被醒来的小白一拳揍倒在地,神志恍惚,灵魂出窍了好一会儿才懵懵回神,而那时人早已像个窜天猴翻窗而跃,飞得无影无踪,徒留一角因动作过大而撕扯崩裂的白色碎絮挂在台间。
谁能想到一个饿到昏迷的人刚醒来会有这么大力气?
身形纤窕,瘦瘦弱弱,捏起来一把骨头,摸不着二两肉,也无结实清晰的肌肉线条,打起来人却如千斤顶。
下人被打懵了,等意识到发生何事,当即白着脸来找吕雯秀。
结果可想而知,吕雯秀神色骤变,噼里啪啦挥落满台物件,抵住椅背的手臂发颤,“还愣在这儿做什么?快带人去找!”
*
深夜,焚塔塘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倏忽一阵冷风吹袭,树杈哗哗作响,打落一地残枝半叶,风雨刮得水珠斜斜拍打在陈旧木窗上,边沿花瓣沾了泥水滚作一团,又被几双点着地走路的鞋底踏进水坑。
庭院古树遮天蔽日,雨落不停,青石板滴滴答答,跫音清脆,回响漫长悠远。
一株野花在雨中淋成淡粉,窗缝内溜出摇曳烛火,暖光一照,似渡金玉琉璃。
“夜里风寒,仔细检查些门窗,切勿留缝漏进屋里头。大小姐身子弱,上回病了半月有余才见好转,禁不得夜雨冷风。”
“天渐凉,暖炉不可断,要及时续上。”
年纪稍长的妇人端着碗冒白气的黑色汤药走在避雨长廊,扭头对身旁几个年轻面孔的小姑娘轻声嘱咐道。
“梅姐,今夜......还要将那些人带来吗?”
妇人脚步不停,熟门熟路地拐过两三个弯道,“带过来让大小姐瞧上一眼,入眼缘的便留下。”
那不入眼的呢?
新来的姑娘们自是有几分心眼,到底没问出声,规规矩矩地跟在梅姐后面。
谁都知晓,以往那些被送进大小姐屋里的人好似不曾出现在过这世间,消失得不留一丝痕迹。
但无人敢问。
若说食人生肉饮其鲜血,那也该见白骨遗骸。
可偏偏就如人间蒸发般不见踪影,连根头发丝都不见。
夜雨轻敲屋角瓦片,冷风寒意透骨,梅姐领着人穿过廊道,尽头一间古色古香的厢房在夜色里静谧无声,唯有晕染烛光的窗纸释出点点暖意,映亮一道静倚在窗前的朦胧身影。
梅姐不自觉使了几分劲道,手指扣紧碗底,“嫦玉,去叫五娘把那几个人带过来。”
“是。”
嫦玉应声,脚尖移了方向往另一处走。
梅姐正要伸手推门,却被院落中沉闷的重物坠地声猛然间惊了下,忙扭头望去,只见佝偻背脊的老槐树竖在漆黑中轻轻摇晃,高墙落下幽影,似被黑暗吞噬。
雨声不止,可那处再无动静,悄无声息归于沉寂,仿若一场幻觉。
“许是树上的东西落了下来,不必大惊小怪。”
梅姐低声安抚同样受了惊的姑娘们,“这里头的墙不比外府,一般人进不来。”
无人敢擅闯苏府。
反之,里面的人也出不去。
收回心绪,梅姐抬指敲了敲门,三声过后等待片刻才轻轻推开门,屋里四角都供了暖炉,刚入两步,周身寒意驱散几成。
一股淡淡的复古檀香萦绕在房内,跟在梅姐后面的姑娘们暗自轻嗅,瞧见角落处摆着两鼎铜制熏香炉,镶嵌赤红宝石,边沿镀金,壁炉边印一圈黑,是长久燃烧的痕迹,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将门掩上,梅姐示意那帮姑娘候在外屋,再端着汤药朝最里走去,掀开白玉珠帘,细珠碰撞叮叮当当,续影间就见靠在窗边的人抬眼往这看来。
苏潋月生着一双极漂亮的眼睛,睫似鸦羽,形若桃瓣,眼尾天然上翘,总含着几分情的感觉,但偏偏看人时不带情绪,像荒芜长夜,只一眼便叫人感到渗骨的冷漠。
窗户不知何时敞了一条缝,偷溜一缕风雨进来,夜风擦过她冷白似雪的侧脸,吹得烛灯轻晃,光影摇曳。
熏香渐浓,袅袅腾升,弥漫内室的白烟若有似无,禁风一吹幽幽散开,模糊了那双映在莹莹烛光下的眉眼,若被灯火渡上靡艳之色。
梅姐自小便在苏府干活,侍奉过两代族长,伺候苏潋月亦有十余年,幼时的苏潋月虽生得一张粉雕玉琢雪白剔透之貌,但不似寻常小孩般嬉闹玩乐,不哭不笑,未曾与人亲近一二。
论说是因病弱而致如此安静,那也过了些。
梅姐见到苏潋月的第一眼,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可孩童时期的苏潋月长得雪白精致,总叫人忍不住想伸手抱一抱。
不过这孩子像是有读心术,每当她一有想法,苏潋月就用那双乌漆漆的眼睛看着她,神情很淡,明明一句话都没说,却让她不敢再触碰。
在苏潋月小时候,院落的围墙还没这么高,一到午时便有暖阳照进院中,梅姐端了把小凳子,苏潋月就坐在椅凳中安静地看那棵槐树,一望便是半天。
待倦鸟归巢,日落归山,尽头升起细细袅袅的炊烟,晚间长风卷着满山的人间烟火味吹进这一角寂静之地。
夕阳顺着屋檐倾斜下来,柔柔地照在苏潋月脸上,那双眼被映成琥珀色,恍惚间多了分宁静。
梅姐端着晚膳回到院落,见的就是这番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