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如履薄冰吊心胆 白青慈有想过入宫后的日子会很艰难,但是没想到自己每天都提着脑袋过日子。自从迁都邺城,她就没过过一天能够平静醒来的生活。 当时后宫混乱,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嫔妃也基本都成了高欢的侍妾,但凡有点姿色的他都要染指。前朝两后大小尔朱(尔朱为复姓)氏都为原叛军尔朱荣族女,大尔朱氏是魏主元子攸之后,小尔朱氏是魏主元恭之后,两位皇后本是姑侄,却在洛阳陷落后都被高欢收入囊中。 尔朱一氏几乎被高欢灭族,这两个皇后原本也是留不下的,没想到高欢见了她们姿色,早将杀伐之心换做了绕指柔,口中唯唯诺诺称着“老臣”“贱奴”,又下令不可毁坏宫中一草一木,反倒将她们保护起来。这两位尔朱皇后本就不是什么贞洁烈女,何况飘零在世无所依靠,没多久便转投高欢了。 白青慈同一众婢女被从浣衣房提出来的时候,就被安排到了小尔朱氏的明光殿。 她们原本也没有挑选主子的权利,能活着就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所以当她听说了小尔朱氏的是是非非之后,也只是继续低眉顺眼,尽心尽力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同她一起在明光殿当差的许剪秋、刘韵、张芳踪,因着几个人都是从洛阳皇宫逃难而来,而且都算是同乡,所以关系格外好一些。只不过进了宫也没自己的姓名了,大家都变成了小慈、小秋、小韵、小芳。 在这杀人不见血的皇宫里,白青慈又因宋怀信生死未卜而失魂落魄,所以心思也不在尔虞我诈上,反倒好过一些。 只是奴婢的一条命全掌握在主子手里,白青慈自己不惹事,那小尔朱氏却不是个省油的灯。她正值青春年华,又情淡义寡,怎么可能甘心委身于老奴高欢,当初欲拒还迎,不过求生罢了。现在被高欢当宝贝一样养着,他又远在沙场,她怎么可能耐得住寂寞。 但是能入得宫的男子不是宦官就是国戚,一来二去,她终于勾搭上一个称心之人。这人是赵郡公高琛,乃高欢胞弟,因着公务政事常能流连宫中。小尔朱氏爱他双十年华,他也爱这女子如花容颜,两个人一拍即合,常背着高欢享受鱼水欢乐。白青慈作为明光殿的婢女,当然只能替主子瞒着。 这一日高琛又来“做客”,正值白青慈当班。她看不惯那男子丑恶嘴脸,侍奉了茶水糕点就下去了。却不知怎的,一上午惴惴不安,仿佛要发生什么。 蓦地见到明光殿外层的小太监慌不择路跑进来,吓得声调都变了,只一叠声哆嗦道:“高高高……” 白青慈心里一突,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高丞相何等机谋深沉,这两人当他在外奔波就不知道宫闱秘事了,真是早晚该死! 慌乱间还未想出对策,那一脸阴云的高欢已然风驰电掣横进宫来,白青慈不及多顾,先跪倒在地。 高欢毕竟心有城府,到此时也不知是顾忌什么,还隐忍着不发,但面色已然绛红,只怕是越憋越气了。 他见偌大的明光殿寝宫外空无一人,只得白青慈一个女婢和刚才跑进来报信的小太监,又见两个匍匐在地,小太监早已瑟缩发抖,女婢倒是看不出什么。他向着白青慈道:“你抬起头来,问你什么答什么。” 白青慈施然直身,虽仍跪着却能看见她一副淡然的表情。 这平静无澜的样子倒是令高欢一愣,还以为自己收了假的情报,他稍加思索,未及提问先叫起旁边的太监:“你去,把明光殿所有的奴婢都给我找过来!” 那太监如蒙大赦,赶忙磕个头起身跑了。高欢也不再问,留白青慈在殿外跪着,只身一人进了寝宫,“咣”一声踹烂室门,捉着两个未及穿衣的人出来,掼在地上。高琛急急提起自己的亵裤,小尔朱氏也抓着手里仅有的衣服遮羞。正巧这时明光殿的婢女都被召集过来,黑压压跪了一片,全都瑟瑟发抖噤若寒蝉,有几个胆小的都已经哭起来了,只强忍着不敢出声。 高欢一见众人表情就知道他们都心知肚明,瞬间暴怒,当即叫人取过大杖,照着高琛狠命击了上百下,震得自己虎口开裂双臂发麻,手都抬不起来才停。却见高琛已经皮开肉绽,气若游丝,几乎成了一滩红白相间的肉泥。 一众婢女何曾亲眼见过这样的场面,个个吓得心胆俱裂,同小尔朱氏一起哭作一团。高欢气焰未消,又举起血淋淋的棍杖欲对着小尔朱氏批头盖下。却见这梨花带雨的女子衣服也不蔽了,膝行爬滚到自己脚边,用两只纤纤玉手抱着小腿求饶。她原本就年岁天真芳华绝代,现在冰肌裸露,泪眼朦胧,嘤嘤的哭泣和求饶挠得高欢心都酥了。他不自觉扔了大杖,一脚将小尔朱氏踹到一边,拂袖而去。 这一地婢女还未从惊怕中清醒,早被随后而来的禁军控制住,全部锁拿下狱。 明光殿共有三十多个婢女,现在被三五成群锁在几间地牢里,翘首期盼着一个不知道还有没有的明天。宫闱之中讳莫如深的秘事最多,此刻这群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受主连累,一个个愁眉苦脸,仿佛死期已到。不知是谁提起了前些日子相类似的那件事,顿时点炸了锅,一群女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你们可知道那永延殿郑贵妃的事?” “知道知道,她不是和高世子有一腿的?这事情都惊动朝野了。” “我怎么没有听说?高世子是高丞相长子,这种事情能饶得了?” “这就是你孤寡了,正因为是高丞相长子,这事才能被压下去……” “怎么可能!那郑贵妃可是丞相心头挚爱啊……她和自己的儿子……那丞相还不得气死!” “所以咱们命苦啊!你们知道永延殿当值的婢女都是怎么死的么!” “什么!……竟然都推脱给了婢女……” “那咱们可怎么办啊!……郑贵妃才出事没多久,现在又轮到咱们了,你们看今天丞相气成那样子,咱们还有活路么……”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说着都哭了起来。白青慈缩在角落里,恍若未闻。今天那些镇静都是装出来的,高欢只看到她波澜不兴的脸,却没看到她衣袖里都攥得发白的指节。可是孑然一身飘零无依的她,在这等级森严杀人如麻的皇宫里除了能强自镇定外还能做些什么?难道不是无所依凭才需坚强么?如果眼泪就能换命的话,那谁也不用惨遭横死了。所以虽然现在万分想念宋怀信,可是就算他在身边也没有用,说不定还会被牵连。想到这,白青慈倒有些释然了。 与她同一牢房的许剪秋和刘韵见她一个人在墙角呆呆坐着,便互相指使着过来与她说话。原本今天她们三个人当差,但这二人知道高琛要来,也乐得给他们创造环境,便交代了白青慈,躲回屋子里消闲去了。此刻事发,两个人不知道高欢作何打算,又怕白青慈把她俩出卖,所以唯唯诺诺蹭过来,想求她原谅。 “小慈,今日之事是我两人不对……”许剪秋泪眼朦胧趴在她身边,“你看现在这怎么办呀……” “就是,谁能想到丞相今天会来啊,”刘韵也贴上来,“小慈,你人最好了,能不能别把我们偷懒的事说出去?” 白青慈抬眼看着两个平日里以姐妹相称的人,那些隐晦的意思都已经浮现出来,她本想冷笑一声,却只是抽了抽嘴角,忍住了泪。 “小慈,你倒是说话呀!那时候丞相只看见你一个,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许剪秋急道,“姐妹们的性命就在你手里了,你可要帮忙啊!” “就是啊小慈,你看我们知道你年纪小,平时也都很照顾你的,这个时候你不能忘恩负义啊!”刘韵也补充。 眼泪一时间没忍住就滑了下来,白青慈不想在这种人面前流露自己的脆弱,她赶忙擦了擦脸,沉声道:“那这滔天的罪就由我一人来顶,可好?” 许剪秋和刘韵正有此意,但见白青慈这样直接,反而哑口无言了。三个人正沉默着,恰有士兵来传白青慈,说高欢要见。两个人抱住白青慈,口口声声喊着求她救命,白青慈越来越体会到人情淡薄,何况是在这无暇自顾的宫闱内苑。而到现在她也不知宋怀信是生是死,所以心中也无甚牵挂,大方利落地跟着官兵走了。 进了高欢的寝宫,只见他大喇喇坐在上座,案头上奏折成山。白青慈无心去管他是否是手握实权外戚佞臣,所以更加面如止水,到了跟前只是行跪拜大礼,然后直起身,听凭发落。 高欢鹰隼般的眼睛紧盯着她,似乎想从她身上看出什么东西来。这婢女真令人刮目相看,自事发到现在,她是唯一的亲历者,却也是最沉静的一个,别人早都哭喊救命了,她却依旧冷傲,仿佛做错事的倒是丞相一般。 “抬起头来,跟老爷说,你叫什么名字?”高欢对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那些环肥燕瘦都是千篇一律求荣寡情的女人,这样超脱的女子才是难得。 “回丞相,奴婢白青慈,侍奉在明光殿。”白青慈不知这位“日理万机”的主子记不记得她在哪当差,只是按照常规回答。 “呵,不消我说,你倒自己提起来了,”高欢更异,没想到她还敢提明光殿,“那我问你,小尔朱氏的情况,你原先可知?” 白青慈知道早晚有此一问,但还是最难回答,思索片刻说:“回丞相,奴婢知道。” 高欢双目圆睁,“砰”地一击桌子,震得白青慈一阵觳觫。 “既然知道为何欺瞒于我,让事情闹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 白青慈心想,我一个女奴是嫌命太长么?更何况刚发生高世子与郑贵妃之事,丞相为保长子与颜面,将那三个告发的婢女乱棍杖毙,后宫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以小尔朱氏才愈加胆大妄为。自己人微言轻,又何苦送死? 她依旧面不改色,再拜道:“望丞相原谅,奴婢愚忠,只知道对主子忠心不二,对她不利的事奴婢不会做。所以……奴婢刚才也不能说谎,那样也是对丞相不忠。行为不检是主子的错,但是心怀背叛,就是奴婢的错了。” 高欢讶异,心道这小女子真是伶牙俐齿,一番话说下来倒是夸了自己半天。他想笑,心中竟有些暗流涌动:这样沉着冷静的女人,才配站在我高欢身边! “起身,看座。”他态度有所转变,“告诉老爷,今年多大了?” 白青慈一愣,看到高欢换了嘴脸,才知道他有了绮念,但此刻命在他手,又不得不从,只得继续回道:“奴婢今年正值二七。” “何时进宫?侍奉谁?” “回丞相,奴婢12岁入宫,先侍奉瑾思苑韶嫔娘娘,后侍奉明光殿小尔朱后。” 高欢心思一转:“那你是从洛阳跟过来的?” “是,奴婢跟随韶嫔而来,没想到韶嫔患病,不久便薨了。” “那你中间这段时间在哪?” “奴婢回到浣衣房做事,一直到被提明光殿。” “从洛阳过来,也算是经历过事的宫中老人了,你没想过托人换个好点的差事?” “奴婢,奴婢并未留有钱财……” 一阵沉默。 “好好好——!”片刻之后高欢拍手笑道,“聪明伶俐,沉静果敢,又忠心事主,你就留在我这吧。” 白青慈没忍住震惊,抬头望了高欢一眼。她虽然见过丞相多次,但总是唯唯诺诺低着头,这一次才算看清他的长相。与想象中不同,他款额挺鼻,一把络腮胡子,面孔英武刚毅,没有一丝奸佞小人之相。白青慈愈加惊讶,没想到这个不惑之年的朝廷权臣竟如此舒朗。 “怎么,让你留在我处,你倒有胆量了?”高欢笑着逗她。白青慈才觉失礼,赶忙跪道:“是奴婢僭越了。” 高欢摆摆手,直言不讳道:“我喜欢你直爽果敢,以后别动不动就跪,失了你本性。” 白青慈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称赞,不觉脸一红。忽而又想到其他事,于是依旧跪着道:“奴婢斗胆问丞相,明光殿其余婢女,要……要如何处置?” 高欢面色转冷,有些不悦:“你入宫两年,不知道什么叫莫管闲事么?” 白青慈再拜:“她们……她们都是些无辜的可怜人……” “那就让我教你一个道理,”高欢将手中茶杯一震,登时碎成无数渣子,“在这高墙内院,唯一的生存之道就是莫管闲事。” 说完一挥手,白青慈被带了下去。她被分配到掌事奴婢的唤月阁,从此成为高欢的婢女。 至于小尔朱氏以及明光殿的所有婢女她都再没见过,她们的生死也都成了谜。但是白青慈每每想到高欢放过自己的目的就一阵阵不寒而栗,活着究竟好坏,倒成了疑问。 好在高欢毕竟诸事缠身,何况西魏立国,柔然壮大,边疆战事接连不断,他也总不在寝宫。白青慈乐得逃脱,安安心心过了几个月舒服日子。 这一日又见赵广来找丞相议事,恰逢高欢进宫不在。白青慈仍对寻找宋怀信抱有希望,所以趁着奉茶机会与赵广聊了几句。 离开洛阳来到邺城之后,赵广就从禁军侍卫晋升为御前副将,成了高欢的手下干将。原本府内婢女都要回避男人和政事,白青慈因着与赵广熟识,又寻人心切,这才冒死相见,想要再问问赵广战场上的事。 赵广依旧一副逃避的样子,白青慈问了他几次他都避而不答,却也不否认,这一次她决定问个清楚。 “赵将军,小女此生心愿唯此一件,数年未变,赵将军不知吗?” 赵广宅心仁厚,谎话怎么也说不出,只能看向别处:“你就当他死了,世上再无此人。” 白青慈眼睛一亮:“就当?这是何意?” 赵广自知言失,闭口不答。白青慈心急,不由得抓住他衣袖来回拉扯,用上了全身力气。 “你倒是说话啊,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啊?” 宋怀信本是赵广同营兄弟,他又在洛阳时与白青慈相扶相衬,实在不忍心她日日忍受折磨,只得道:“他真的已经不在了,你别再记挂,重新过日子吧。” 这样的搪塞如何能瞒得过白青慈,她急得眼泪迸出,声音都变了调:“你骗人!……不,你最不会骗人了……告诉我好不好?他还活着吗?还活着的是吗?” 看着她婆娑的泪眼,赵广心乱如麻,知道如果说了实话,白青慈一定会有所动作,那样对她或许是万劫不复的选择,可是眼见她这么多年守着心中的一个人,赵广又十分感动,一时间左右两难,只能抓住她的胳膊,想给她一些安慰。 两个人正相对着,忽听一声虎吼:“你们在干什么——!” 两个人均是一震,下意识撇开了互擎的手。只见高欢不知何时下朝归来,黑着一张脸向这边走来,那气焰仿佛这么多的背叛与不忠全加在了眼前这两人身上 他再不多说一个字,透露出暴风雨之前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