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闹大了!
青桑叶不管价贵价贱,都是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而成,若这消息传了出去,不管个中情由如何,先受到千夫所指的,必然是柳安镇!
如今找到胖子的船,对钟应忱来说已经是熟门熟路。
他划着叶子船,刚挨近二楼雕花木窗处,就听见一阵抽泣声。
有人委委屈屈道:“难道是我不能吃糠咽菜,每日做出这娇气模样?只怪我如今是双身子,怀的还不是你李家骨肉?”
“罢呦!谁要你吃糠咽菜来?如今是什么时候,你便略略别那么讲究...”
哭声陡然大了起来:“便是要吃山人参海龙王,也不是我自家愿意,你冲我发什么脾气?! ”
啪得一声,胖子猛然推了窗子,指着河上道:“你睁眼看看外头,都什么时候了...钟兄弟?”
饶是一贯处事不惊,钟应忱看见胖子时,仍旧愣了一下。
不过两日功夫,他便熬脱了相,胡子冒了满脸青茬,喜乐之色全然不见,好似有层黑气,带着穷途末路的绝望,一起笼罩在他身上。
他笑得比哭得还难看:“兄弟,这回是请不得你吃饭了。”
钟应忱沿着木梯拾级而上,视野渐渐开阔处,景象让他更加心惊。
最近处是李家叶船的一层,里面桑叶平铺早已搁不下,一筐摞着一筐,密叠叠三四层,依稀露出最下面的,里头青桑叶早已经蔫得打了卷子,早该弃之不用了,此刻却无人想起将他们都拾掇出来。
再往远些,河上一片青色,惨绿的桑叶让水卷着,仿佛流之不绝,东栅处过水不畅,沿着木栅栏四周,横着一道巨大而无望的暗绿,一直铺到了天边。
“李大哥,两镇蚕花大坏的消息,可是孙先生所言?”
胖子摇摇头,苦笑道:“这消息却是外面出来的,要只是孙先生一人,又如何能弄过来这么多船!”
他有气无力唤了伙计来:“开了下面东门,该倒的...”
“老爷!”那伙计顾不得规矩,豁然打断他,颤声道:“这可是整整两船...”
“屁!”胖子陡然爆发出来,他吼道:“卖不出去!老子求了多少人,卖!不!出!去!别说两船,就他娘的十船,二十船,也是堆烂在舱里的废物! ”
“老..老爷!有人来...”外间跌跌撞撞进了一个伙计,狂喜道:“有人来买咱们家的桑叶!”
“谁?” 胖子豁然站起,一把抓住他胳膊:“出多少价钱?”
这要是在十天,不,五天以前,谁要是告诉他,要用三百两银子来买他两船桑叶,他一定将这人丢进河里去,而如今,竟也成了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卖、卖、都卖!凭他要多少,都卖!”因这峰回路转的一出,胖子激动得几乎语无伦次。
“李大哥——”
“钟兄弟,你稍待!我稍了叶来再与你吃酒!”胖子一摆手,撩起衣服便要下船。
“李大哥!”钟应忱疾走两步,将他挡下。
“我若是你,便不会此刻将两船桑叶,拱手让出!”
钟应忱到了东栅的时候,池小秋还未出门。
立夏见三新,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多。樱桃已经挂了满枝红,小小巧巧,顶头圆,下边尖,划出一个弧度恰成心的形状,红玉籽一般坠在梗上,放在凉水里湃上一晚,等拎了出来还带着水珠子,只看一眼面能想见它酸甜味道。
梅子要比樱桃晚上许多,但生青梅子最容易腌渍,池小秋刚见了街上有卖便买回来加盐入了缸,浸了咸味之后挖去果核,洗上许多遍,才重又加了蜜糖使劲熬煮,趁着天气晴好晒干,就成了她手里这般模样。
她小心把做出的诸色小菜尽入了担子,前后两个方盒用毛竹杆子一挑,轻轻松松一路往外去了。
除了东栅的叶商,福清渡的帮工,池小秋重又寻了第三处卖饭食的好地方。
东桥十二街若是直接画个直线,离池小秋甚近,可若是走桥过街,却要绕上两条河,除了家门右拐便有个草渡,池小秋盘算了一下近日进项,决定还是坐船过去。
“摆渡的!摆渡的!去十二桥燕子巷多少钱?”
一条叶子船荡漾而过,零星坐着两三人,池小秋忙喊住。
她算算距离,捏了十文钱在手里:若是要得再多,她便要讲价了。
“这可不是巧,小囡囡,咱可又见面了!”船头立着的人一摘斗笠,见池小秋瞪大眼睛,不由大笑。
“阿爷!”
原来是那日从河里救了池小秋三人上来的船老大。
当日他们走得匆忙,池小秋什么东西也没能谢他,便一直记在心里,今日巧遇,她便开了食盒:“还没谢阿爷救命之恩!正好做了些新鲜玩意,阿爷来尝尝!”
樱桃酸,梅子蜜,青团香,肘子咸,池小秋手转了一圈,终于找着个清淡些的印糕。
这是拿米磨成粗粉,钟应忱特意刻了几个模子给她,有流云卷蝠,有蜻蜓荷花,有曲湖芦苇,有步步登高,粗米粉便都按进模子里拍实,上锅蒸熟了,要想甜就加些豆沙红枣,要想咸就缀些鸭蛋火腿。
她今日蒸的这个什么也不带,正适合给老人吃。
船老大把竹篙交给自家儿子,瞅了瞅池小秋递过来的油纸包,嫌弃道:“这没甚滋味,吃在嘴里有什么意思!倒不如你池家的酥鱼...不知可带了...”
“阿爷,你认得我家招牌?”池小秋又惊又喜。
船老大掰了一块送到嘴里,眯着眼嚼了片刻,才慢悠悠道:“你要去的燕子弄,正是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