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是矛盾表现的最高形式与最暴力手段,而碍于时代的局限性,中世纪的战争胜负往往取决于一座要害城市的得失、一个要害人物的生死……但是,无论什么时候,一场决定性的会战总会是最坦荡、最直接、最让人哑口无言的致胜手段。jjy
不过,和大部分会战都需要经过调度、部署、试探不同,发生在淄水与笼水之间丘陵地区的这次主力会战,对双方而言委实都有些猝不及防。
岳飞从张俊的布置中判断出了李成的主攻方向,却绝对没想到李成居然带来了几乎整个伪齐的现存军事力量,否则他拼了命也会尽可能的把能带的兵马全都带上的,哪里会让扈成在后方干坐着?
而李成也是如此,时局的发展,逼迫他不得不倾尽全力,可是对于一个军阀来说,谁愿意无缘无故就把全部家底给砸上去?
双方都没有必胜把握、完全布置,双方都只能拼个你死我活。
李成两翼骑兵夹住步兵大队,整齐划一,向前扑去岳飞因地制宜,反设骑步,并以最精锐的重步兵为突出,列斜阵应敌……这已经是双方能在短短十几里的距离内能做到的极致了。
“节度!”
交战不过半刻钟,前方激战正酣之时,一骑浑身浴血,忽然自远处驰来,因背上令旗折断,只能在帅旗前下马呈上腰牌,然后由岳飞亲校毕进代为转呈军情。“前方有确切军报,御营右军背嵬军第五将张子安上来便为流矢所伤,刚刚不治身死!”
岳飞勒马立在道旁丘陵地带一个小丘上,望着远处烟尘,面色不变,甚至头都没转,便直接冷冷呵斥“如此激战,统领官以下身死不要来报!”
毕进身为岳飞亲校,自然知道这位主帅脾气,却是就在岳飞身侧俯首振甲……至于张子安是张俊亲侄这种话,他一开始就没准备转呈汇报。
然而,战场之上,岳飞可以无视张俊侄子战死的事情,却不能无视前突的田师中部战况。甚至与之相反,那支部队的战况正是决定胜负的基本所在。
“看出来了吗?”李成同样竖旗立马于大道旁一个小坡上,然后向东观察战况,并忽然开口。“此战胜负,就是在看南侧宋军突出来的那支长斧重步兵先溃,还是咱们的中军先乱……”
一旁郭大刀欲言又止,他很想问问自家主公,这是跟自己说话呢,还是在自言自语?但这话到了嘴边到底是变了过来
“主公所言甚是,就是这番道理!”
而稍微一顿,郭大刀复又认真言道“中间步兵对上的应该是大小眼麾下的背嵬军,也就是张宪领着的那支骑军而南面那支拦住女真人骑兵的长斧兵,应当是张老财女婿领着的那支背嵬军才对。”
“不错。”李成连连颔首。“都是名师大将。”
“那咱们是该去支援南侧,帮金人打垮田师中呢,还是往中间支援,稳住中军呢?”郭大刀继续追问。
喧嚣的战场之上,李成一时间陷入到了某种沉默……不仅仅是个人语言上的那种沉默,也不仅仅是他本人单方面的沉默,而是说,这名河北军伍中厮混起来的枭雄陡然感觉到了一种整个战场上的突兀感被抹平后的那种沉默。
到处都是噪声,那就没有了噪声到处都是血腥气,那就没有了血腥气到处都是交战与死亡,那交战和死亡似乎也就无足轻重了。
关键是郭大刀提出的这个问题,这个简单的问题正是决定胜负的所在……岳飞做出了最后的斜阵布置,的确是岳飞更能沉得住气,可然后呢?
然后便是双方都一起将骰子投出去的那种感觉……眼下这个战场,中间大道,两面稍微崎岖,前后不过十余里便各有一条不宽不窄的河流阻断各自退路,这般拥挤而狭窄的战场,手中部队一旦砸出去便再难调遣,那还能如何呢?
身为主将,此时唯一能做的,便是决定何时往何处将手中最后一点可指挥的精锐力量给再度投出去罢了!
“主公!主公?!”
郭大刀眼见着李成沉默不语,复又忍不住出言提醒。
“稍等。”回过神来,李成忍不住深呼吸了数次,然后才应声而对。“稍等……这几百长刀骑兵和三千重步是咱们最后的底牌,这一次一定要后发制人,不能再让岳飞临机相对……须知道,大小眼那里便是将背嵬军上来便砸出去,也必然有最后一支兵马才对!”
郭大刀连连颔首,俨然心服口服。
“节度。”
眼看着又一波伤员被抬下来,一直勒马立在岳飞身侧的汤怀在心中稍作估算以后忽然开口。
“何事?”岳飞依然只是盯着前线旗帜往来出神。
“以王副都统王贵那里也开始交战为算,到此为止,全线交战不过一刻钟多一些,抬下来的重伤员便不下三百,恐怕前线战死者也是这个数字……”汤怀沉声相对。“节度,自从与金人交战以来,双方甲胄便一个比一个坚固,短促间死这么多人,实属罕见。”
“这等地形与交战路数,这个伤亡有甚罕见?”
“其实是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值……”汤怀顿了一顿,坦诚言道。“不说田师中领着的御营右军背嵬军,便是咱们这两万兵也是在徐州休整时精挑细选出来的,而之前南征大半年,根本就没有几个伤亡,往后也是准备留着渡河北伐与金人做对的,却不想此时居然要跟伪齐的贼寇在野地里平白相耗……我知道这是野地决战,知道免不了死人,但死的未免太快了些!”
这一次,岳飞许久没有出声,不知道是不想说话,还是跟对面的李成一样感受到了某种战场特有的沉默。
“出兵!压上去!”
但和李成不同,仅仅是沉默了片刻之后岳飞便直接下令。“往中间压上去!”
汤怀一声不吭,只是回头去看身后毕进,而毕进刚要传递军令,却发现身后旗手已然拔旗,周围军士也尽数启动……其人愕然之余再转过头来,却发现自家主帅岳飞下令之后便居然亲自压阵上前,停留在帅旗周边的最后四千中军自然随之一起启动,往正前方而去。
岳字帅旗一动,整个战场都为之震动。
中央大道上,原本就被张宪大股杀伤的李成部步卒大阵直接有动摇趋势,而独自突前的田师中部更是陡然一松,得以获得喘息之机,从而被身后的步卒接应跟上。
而见到岳飞这么早出兵,对面的李成明显是怔了一怔,然后就在郭大刀在内的许多将佐的瞩目下陷入了一丝迷茫……他有些难以理解,自己心疼自己的家底子,难道大小眼不心疼?
为什么这么早便要决战,还嫌战斗不够激烈吗?
但很快,李成便旋即醒悟,不管是那个大小眼是一时心软有所失误,还是觉得迅速致胜反而伤亡更少,既然对方动了,他便不可能再将有生精锐力量在后方白白浪费,必须要寸步不让!
“出兵!”李成拔出刀来,回顾身后。“随我一起压上去!当面宰了这个大小眼!”
郭大刀率先呼应,直接去掉自己长柄大刀上的锦套,一声呼喝,率长刀骑兵先行开道,李成自领帅旗向前,随后三千重步在数十名将佐的呼唤下也紧随李成往前方迎上……就好像之前两支大军不管不顾迎面相撞一般,开战仅仅算是两刻钟而已,双方主帅便各自拔旗,迎面往前线迎头并进。
这使得战场的白热化进入到了一个新的层次。
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在蜂拥向前,平日的军饷、恩养、荣誉、义气,与此时身后帅旗的逼迫、带领、监督,夹杂着恐惧、愤怒,全都汇聚到了一起,每人能说得清自己是为了什么而向前,但却只能向前……然后等到其中一方率先丢掉这口向前的气而已。
岳飞先至前线,其部数千生力军与张宪部骑兵会师之余,借着田师中部前突扯出来的错位空间,对迎面涌上的李成部步卒造成了巨大打击……几乎肉眼可见,虽然双方都在上涌,但随着岳飞的帅旗抵达前线,以步卒为基盘,骑兵在前分成多队突刺往来,却是将战线一步步往西逼了过去。
一时间,此消彼长。
而此时,李成部却还是在辛苦进军路上。
这里多说一句,之所以有这么一个抵达前线的时间差异,不仅仅是因为岳飞先启动帅旗的缘故,关键在于兵力的布置……御营前军两万三千众,斜阵向前,左右各步卒八千,其中王贵领张用、李逵、桑仲、刘忠、李洪等将为一路合计八千众在北,另一路五千由马皋、一丈青夫妇为首,也领数将随田师中部身后进发,中间则是张宪率骑兵四千,最后是岳飞与汤怀领四千中军居后调度。
换言之,岳飞往正面压上以后,身前大道只有四千骑兵,所以可以畅通无阻。
而与此同时,李成部近四万众,左右各五千骑,佐以部分步卒随后,然后又分出部分督战部队掺杂在缝隙里,即便如此,中间步卒大阵依然密集而深厚,足足列了两万众,偏偏前强后弱,前方是披甲精锐,后方是皮甲劣卒……此时李成率部向前,完全得靠郭大刀在前方辛苦开道,才能勉强得进。
双方的进军速度,根本就不在一条线上。
等到李成部辛苦来到算是前线的位置时,前线步兵大阵已经摇摇欲坠……所谓那口气,也只剩下一口而已。
只能说,所幸还是赶上了。
“必须反扑!”军阵之后,李成一面指挥部分重步兵结阵稳住阵型,一面指着郭仲威厉声大喝。“郭大刀!剩余长刀骑兵尽数与你,去冲一冲,最好是冲过去砍了大小眼的帅旗!记住,只砍帅旗,千万不要去与大小眼较劲,你须不是他对手!”
郭仲威一声不吭,也不举旗,也不呼喊,只是倒持大刀向前,而其人身后两百长刀骑兵却是各自去掉刀套,一时间长刀如林似箭,沿正中向前不止,前方李成本方步卒见到标志性的长刀骑兵举刀列阵向前,更只如远处田野中遇到活物后的麦浪一般向两侧分开。
仓促进军外加兵力挤压之下,除了当面一支两百余的背嵬军骑兵正在郭大刀行军路线之上,其余根本无法轻易上前阻拦,而这支背嵬军骑兵的首领不是别人,正是出自扈成麾下,追随岳飞许久的扑天雕李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