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笙看她瘸了一条腿,走起路来不很方便,加上她情绪十分低落,恐怕她还要想不开,便同阿黛两个人送她回去。翠萍在胡家时间虽然不久,多少存下来点私房,她用那点钱赁了人家一间废弃的祠堂住着。那地方离李家不远,香笙将她送到后,就预备顺道去看看姑妈。还没走近,远远的就看见李家门首围了男女老少好大一群人,吵吵嚷嚷的,等到跟前了,发现那门梁上悬着两个白灯笼,仿佛飘在水面上,一荡一荡的。香笙当下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两条腿发颤,差一点站不稳,阿黛赶忙上前去扶住她。她又看了一眼那两只白灯笼,人们的喧嚣好像那开水壶底下的啵啵声,水蒸气漫上来,糊住她的眼睛。起风了,马路边洋梧桐叶子落了一地,那时还是春天,天尽管有点冷,还是充满希望的春天。这一切又比秋末还要萧索,使人觉得希望渺茫。
这时候有人喊了一句:“把你们家主事的叫出来!”黎叔站在人前,抵着门,他嗓子低低的,回了一声:“老爷这时候不在。”又有人道:“知道他不在,你们家大少爷呢?叫他出来说话!”黎叔说了一句什么,香笙没有听见,他大概是喊哑了嗓子,声音嘶嘶的。人们群情激愤,你一句我一句,劈头盖脸地落下来,把黎叔的话淹没了。人群里有个婆娘做了句总结发言,大概她声音尖细,在吵嚷声里显得尤为突出:“没钱就用东西抵债!他这房子里肯定有些好东西,我们不如自己进去拿!”大家都觉得非常有道理,一拥而上准备硬闯,就把黎叔推倒在地。香笙也慌了神,正想上前去控制局面,忽然看见墙头上骑着个人,是崇义,在那里大叫:“强盗!强盗!”一边举起弹弓,咻咻咻,射出几粒弹珠。那弹珠是一个个小小的钢丸,威力不小,接连打在许多人后脑勺、前额、后颈,人群又是一阵动荡,刚刚喊话的婆娘转头发现了他,大声骂道:“小兔崽子……“话音未落,也挨了一钢珠,正打在眼眶上,眼泪混着血水糊了一脸。崇义忍不住哈哈大笑,正在得意,脚被人扯了一下子,从墙头跌下来,被弹丸打着的人,全部涌上来对他拳打脚踢。香笙急忙跑过去,就这么一小会功夫,崇文已经被打的血肉模糊。香笙挤到里头,把崇义护在身下,人们还是不解气,仍要上去把香笙拨开,这时候听见阿黛连连喊道:“快来啊!打死了人啦!快找警察来抓人啦!”人们一听不妙,见那男孩子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真怕他死了怪在自己头上,全部一哄而散,那婆娘捂着眼睛,一边没头没脑地往前一溜小跑,嘴里还嘟哝着:“钱总是要还的,人死了也是要还的。”
大门旁开了一道小门,崇孝同几个下人全部鱼贯而出。陈妈去把黎叔扶了起来,水仙赶来看崇义,见他倒在血泊里,尖叫一声,大哭起来。
香笙蹙额道:“你不要哭了,他还有气,快来搭把手。”水仙还是止不住眼泪。阿黛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辆大板车,同崇孝香笙他们一起把崇义抬了上去。她个子小小的,力气倒非常大,拉起大板车就走。香笙唉呀了一声,道:“我身上没有钱。”她向四周看了看,并没有看到李太太的影子,心里正自疑惑,便向水仙道:“你去问姑妈要点钱来付医药费,我们先上医院,你来医院找我们罢!”水仙愣了一下,一时间解释不来,想起绿萍曾给过她一块金锭子,总值几个钱的,便匆匆地跑回房去拿。
崇义因为从前给李老爷打坏了腰,旧伤叠新伤,伤着骨头,医生诊断下来,说要看恢复情况,也许从此以后会走不了路。香笙尽管知道医生习惯于把最坏结果告诉给患者家属,还是觉得非常痛心。一个男孩子假设有腿部的残疾,下半辈子可以说没有指望了。
水仙把金锭子跟人家换了一些钱送来医院,初步的诊治费用及住院费解决了,余下的钱款还需要一大笔。香笙很意外,老没看到李太太,又想起李家门梁上悬着的两个白灯笼,犹疑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问水仙道:“姑妈没有跟来么?“水仙背过身子坐在病床边,半晌才哽咽道:“太太走了。”
香笙虽然有一点心理准备,但听见这话从水仙嘴里说出来,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仿佛头顶凭空挨了一闷棍,看见的都是虚幻。她带点质问的口气道:“怎么突然之间……太快了!她上次还叫我同她一起上丫山!“水仙道:“谁能想到呢。也就是那一阵子,因为大少爷的事太太整日哭整日哭,接着就咳嗽起来,是肺痨,人突然就瘦的不成样子……霜儿没过多久也走了,是从太太那过的病。“崇孝也坐在那里转头过来听他们讲话,他今天不寻常地安静,好像变了一个人,听见他们说到母亲的死,忽然愤恨地横插一句道:“还不是因为崇善,不然妈妈也许就好了。”空气里寂然了一阵子,使人觉得很压抑。崇义还没有睁开眼睛,躺在病床上输液,香笙看着那盐水袋,倒像个沙漏似的,她想起那次她给人关在黑屋子里,不晓得关了多久,忽然门打开了,姑妈踏进来,拉起她的手就走。她无端端想起这一幕,觉得好像就是昨天的发生的事情。
水仙转过来,郑重地说道:“没错,也是怪我。怪我偷懒,把小少爷给了苏太太,我该自己看着小少爷的。是我把太太害死了。”她简直有点抓狂,说话的时候使劲挠头发,把头发弄得乱糟糟的。香笙听她说话颠三倒四,好像精神上受了非常大的刺激,便坐到她跟前,把她的手从头发上拿下来握着,柔声道:“不怪你,我知道你真是没有法子。”水仙道:“苏太太把小少爷带走了,是我没看住。太太回来问起才发现,那时候他们已经走了好一阵了。没错,是怪我。太太不是得痨病死的,是我害死的。“
香笙失声道:“苏太太把崇善带走?带到哪里去?”崇孝接下去道:“先去香港,再从香港坐船出去,她早有打算要掳走善儿,我们根本没防备。“香笙觉得难以置信,苏太太那位知识分子丈夫,肯纵容她做出这种事?崇孝看出她的疑惑似的,继续说道:”爸爸去赣县找过,才晓得她同她男人已经离婚了,她那个铺子年前关张的,房子也卖了。她是一个人带着善儿走的。没法找,找不到了。“香笙听了,胸口隐隐作痛,半天说不出话来。连带着想到李太太一个做母亲的,怎么受得了这样的打击,何况先前还出了崇文那样的事。她倒没发现自己眼泪掉下去把床单也浸湿了好大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