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圈子的人有不同圈子的处事方式,不同阶层的人也有不同阶层的生存法则。
黄月林从一介裱褙店学徒,到笺扇庄司务,再到巡捕房当差,之后一路升迁,历任包探、探目、探长,于青派聚宝楼开香堂收徒,自封天字辈,这半生四五十年,进过形形色色的圈子,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更亲身自下而上,借着时局的风口,完成了某种需要几代人积累的阶层跨越,手腕、城府、眼光、决断,无一不精。
有些人背地里说他运气好。
但他一向以为是自己敏锐的洞察能力,使得自己一次次化险为夷,一次次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进而走到今天这一步。
关于个人武力。
过去他听说过一些武人的传说,比如董明魁、郭峪生、杨无敌这些,被传得神乎其神,但他从不觉得个人勇武能凌驾西洋火器之上,因为只要有三十步的距离,一个握有驳壳手枪并能熟练使用的青皮,就几乎不可能再输给赤手空拳的所谓武林大师。
某种角度来说,这一点认知在此时的淞江,此时的华夏,或者说这个世界线的这一个时间节点,基本正确。
但是严罗的出现使黄月林猛然发现了一个他一直以来忽视的视角。
那就是火器之“利”,在不同使用的人手中,究竟能有多“利”?
按照过往经验。
西洋新式火器操作简单,使用方便,要熟练使用确实需要一定训练量,但并不像华夏许多传统手艺那样要训练个三年、五年乃至十年,而只需几个月就能拥有非常稳定的准头。
一个十年的老兵,很难靠一条枪就战胜一个拥有五条枪的五人新兵小队,火器本身性能与数量堆积的重要性,似乎远大于使用火器的枪手。
所以不论是他们这种混帮会的,还是哪怕再往上那些手握重兵的军阀,相互之间比拼武力都只会说“我手下有多少多少条枪”,而没人提“自己手下有多么厉害的单兵”。
严罗以一己之力击碎了他这方面的认识。
那次福州东路单枪匹马的支援,当时走得匆忙,包括黄月林、陈英士、刘振声在内的八个人都没能细察现场状况。
但事后,陈英士与黄月林都通过各自的手段,了解到一个大致的概况。
枪枪命中眉心,一人的火力压制几十个人……
这是什么样的概念?
黄月林和陈英士自那之后,都对严罗的观感产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也是陈英士对严罗愈加器重的原因。
但二人的不同之处在于。
陈英士在地位上大多数时候处于社会的上层,没有深切体会过力量、权力、财富鸿沟下,无情而冷冰冰的阶级隔阂与壁垒,所以他以为黄月林拉拢严罗,是像他自己一样,想要严罗为其所用。而想要拉拢一个人,收其心,在他眼里,黄月林这次对严罗的招揽无疑就太流于痕迹了些,可以说是落了下乘。
只是黄月林自己明白。
严罗这种能够单枪匹马、毫发无伤挑赢一个连队的存在,自己在对方眼中可能同蚂蚁在大象眼中没有区别……
蚂蚁想要与大象攀交情。
首先想的是怎样不着痕迹,怎样润物细无声地与大象拉近交情吗?
首先要的是引起大象的注意。
进一步是让大象对自己这只别样的蚂蚁产生兴趣,并避免任何可能的误会,以免被大象不小心踩死。
黄月林自己其实没有多大期望一下子与严罗结下深厚的关系,他只是想先在严罗不反感的情况下,慢慢与严罗混熟。
据他的观察,尽管严罗对周遭的一切好像都怀着一种冷淡漠然,类似于他自己对待郊外旷野上杂草的态度,但对待熟悉的人就会多上一分温度。
这一分温度,正是他拿定注意不惜代价结好严罗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