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浩钰将陈文祺等人请进堂屋,因沈清、陈文祺、冯斌三人是官家身份,便请他们于上首坐定,自己兄妹坐在下首作陪。
奉茶之后,陈文祺轻“咳”一声,说道:“方老伯,论私,您于我家有大恩但我奉皇上圣谕,前来公干,因此不敢因私废公,请老伯理解。”
方浩钰知道他要说到正题,便率先转换“角色”,起身背门而立,躬身说道:“草民方浩钰,恭听陈大人垂询。”
“方壮士请坐。”陈文祺不再称他“老伯”:“据地方奏闻皇上,称方壮士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抢夺、滋扰地方,而方壮士适才言道,是有人上门相欺、家室不保,故尔奋起自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地方奏闻?哪个地方奏闻?”方浩钰有些激动,愤慨地说道:“这只怕是莫仁兴那昏官的一面之词吧?”
“不管是何人之词,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抢夺、滋扰地方不会是空穴来风吧?”冯斌帮腔道。
方浩钰两边腮帮子动了动,看得出是在极力压抑心中的愤怒。他朝冯斌冷笑一声说道:“自古至今,人们都相信无风不起浪。若方某说这十六个字与我毫无关系,尊驾是不相信的了?”
“方……壮士,你就说说如何与你毫无关系,事实胜于雄辩嘛。”虽然是公事公办,沈清或多或少夹杂了一点私人情感,真心希望方浩钰能够辩白对他的指控。
方浩钰明白沈清的意思,转脸朝他点点头,然后叹了口气,放软了声调说道:
“方某以及族人,世代深居此山,除偶尔下山赶集,可说足不出户,这算啸聚山林吗?至于抢夺、滋扰地方,更是颠倒黑白、一派胡言。”方浩钰端起茶盅抿了一口茶,借以平复一下情绪,接着说道:
“这事要从两年前说起。两年前,新皇登基重开科考,两个小儿因错过了童试,没有资格赴考秋闱。但科举废弃多年,如今适逢其会,两个小儿便央求去见见世面长长见识。方某架不住他们软磨硬泡,便同意他们下山去省城看看。可不到两日,两人竟然半途而返,而且还……还带回一个女孩。
我方家虽然不是名门望族、书香之第,但家规家教还是极严的。方某一见,心中不快,责令两个小儿说清原委,否则家法侍候。从他们的口中得知,此女为躲避恶人逼婚有家难回,独自在外开茶馆谋生,不意又被恶人发现行藏,指使恶奴砸了她的茶馆,要将此女绑架回家。两兄弟路见不平,便出手相救。无奈那恶人身揣定亲契约,旁人难管他们的家事。正骑虎难下之中,幸遇高人布局,诱使那恶人与此女对簿公堂,经县太爷公断废了婚约,从此恢复自由之身。”
这不说的是钟离姑娘吗?原来方浩钰竟是方俊杰兄弟的爹爹?陈文祺大是惊异,不禁“啊”了一声。
方浩钰见陈文祺神色有异,便中断了讲述,问道:“陈大人怎么了?”
陈文祺迅速恢复平静,若无其事地说道:“没什么,方壮士请继续讲下去。”
“是。废了定亲契约,女孩打算回家与久别的亲娘团聚。但因路途遥远,更怕此女孤身上路再遇不测,小儿哥俩征得女孩同意后,将她带上山暂歇一晚,准备次日再送她回家。
非是方某自夸,两个小儿虽然不成大器,但他们的人品如何方某心里还是清楚。对他们这番说辞,当时就信了大半。但事关门风,方某不敢大意,又让两个妹妹将女孩带到一边温言询问,才知哥俩在县衙仗义执言,帮了此女一些小忙,女孩对他们是千恩万谢,极力证明并非是他们强掳上山。方某这才转怒为喜,叫两个妹妹安置女孩在她们的闺房歇息。而就是这一晚,事情并未像方某想象的那样发展……”
陈文祺暗想,那年乙科放榜之后,自己有幸中了解元,方彦杰携了钟离岚来陈家庄赴宴还银,那时他俩已经订婚,想是就在这天晚上捅破了那层窗户纸的吧?他不动声色,听方浩钰继续讲下去:
“谁知经过一夜的相处,两个妹妹与女孩竟是非常投缘,对她喜爱有加,并得知此女对小儿子也是芳心暗许。于是,两个妹妹一早便将实情告诉了方某,劝说方某答应这门亲事。
适才方某说过,我方家世代深居此山,除偶尔下山赶集,可说足不出户、与世无争,因此也从不指望子孙后辈成龙成凤,更没有什么门第之见。听两个妹妹一说,又见此女举止端庄,方某心里自然愿意。但此女上有高堂老母,必须征得老人家的俯允。于是方某让小儿趁护送女孩回家之机,当面征求乃母的意见,若老人家同意,便央媒登门作伐,择日下聘订亲。可两个妹妹对此安排不以为然。言道,若将女孩送回家中,难保先前与她有婚约的那人不会与她纠缠,果真如此,那便是又将此女送进了狼窝。不如将女孩暂留上山,直接请个冰人前去提亲。若她母亲没有意见,便将老人接上山来,请老太太做主定了两人的亲事,择个良辰吉日洞房花烛,岂不更好?方某想想不无道理,便放手让她们主持操办。接下来,一切都顺顺利利、尽如人意。不曾想去年端阳节那天……”
“大哥你喝口水,我来说”方浩琴见哥哥神情激动,张着口说不下去,接着说道:
“那天,我家宴请亲朋乡邻,为侄儿举办婚礼。正热闹时,山下来了两个人,自称是黄州府的马快,奉知府大人之命,前来捉拿人犯。我一听,火气直往头顶上蹿,早不拿人晚不拿人,偏要赶在人家办喜事的时候拿人,岂不是存心要让人添堵?我拦住两人,问道,敢问官爷,您知道新郎官为何头戴大红状元帽吗?其中一个马快答道,不知。不知?就算你自己没结过婚也见过你爹娘成婚吧?尽管气氛凝重,堂中众人听了她这句“浑话”,还是禁不住掩口暗笑结婚那是小登科,新郎官如同状元及第。古人云:婚姻之礼,上承宗藩,下继后世,乃诸礼之本,故君子重之。难道你们知府大人不是君子不成?随便闯进人家婚礼上捉拿什么人犯,岂非欺人太甚?
另一个马快冷笑一声,阴恻恻地说道,如果新郎本是个抢夺的暴徒呢?也值得君子重之?
你说什么?你说我侄儿是抢夺的暴徒?有何凭据?我当时真是怒不可遏。
那马快白眼一翻,冷冷说道,凭据当然有,不过要在公堂上才能拿出来。赶快叫出你侄儿与那女子,乖乖跟咱们一起下山。不然的话,休怪咱俩动粗。
这两人如此嚣张,气得我恨不得与他们拼命。当时我就还了一句狠话:你敢动手,姑奶奶就让你们下不了此山。
两个快马有恃无恐,掣出腰刀,说道,你如胆敢与官家作对,本差便连你一齐拘走,不由分说便要闯进洞房抢人。当时直把我气的……咳……咳……哎呀,不说了,想起来就冒火。哥你接着说吧。”方浩琴粉脸涨得绯红,激动得也是说不下去。
方浩钰接着说道:“别说是我妹妹,当时看到这个情势,方某也是怒火中烧。欲待发作,但想到在小儿子的新婚大喜之日,如果发生争斗,岂不是要让他们一辈子晦气?于是强压怒火,挡在两个快马的身前,温言对他们说道:今儿是犬子的良辰吉日,恳请两位官爷法外开恩、成人之美。官爷若肯赏光,便请坐下来喝一杯喜酒,若官爷公务繁忙,便请即刻下山。三日之后,方某保证携犬子去府衙大堂质证。若证实犬子确系抢夺,任凭官府处置,方某毫无怨言。
谁知两个快马将方某的软语相求当成软弱可欺,伸手将方某一推,喝道,三日之后?三日之后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再去公堂有什么意义?让开,今日必要抓人犯归案。
这时,正在接待宾客的小儿听见堂前喧闹,撇下来宾来到前堂,听说自己是强抢的人犯,顿时啼笑皆非,对两个马快说道,两位差爷莫非搞错对象了吧?在下现在是与人家青头姑娘拜堂成婚哩,她怎么变成了?
两个马快一见小儿出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嘿嘿一笑,说道,跟你拜堂的那女子,虽然尚未成婚,却与别人订有定亲契约,难道不是别人的妻子?你来的正好,叫上那女子,跟我们下山吧。
方某觉得其中误会甚多,想了想对他们说道,老夫这尚未拜堂的儿媳此前的确与人有过定亲契约,但在两年前经官废止。两位差爷可到黄冈县向知县杜大人一问便知。若杜大人证明没有此事,您二位再来带人不迟。
两人都进洞房了还不迟?少罗嗦,这就跟我们一齐下山。两人说罢,揪住小儿就往外面走。
方某忍无可忍,遂与妹妹出手夺下两人的兵刃,将他们赶下山去。此后莫仁兴便以方某啸聚山林、聚众造反的罪名,几次三番兴兵上门,口口声声要捉拿暴民归案。不得已之下,方某这才在家门口摆下阵型,以防莫仁兴进山抓人,并非存心与朝廷作对。还请各位大人明察。”
听了方浩钰的申辩,结合此前莫仁兴对方浩钰所谓“罪行”语焉不详和黄州府兵房经承文礼的看法,陈文祺已基本确定这场冲突系一场诉讼官司而起,所谓方浩钰“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滋扰地方”的罪名根本就不能成立。至于钟离岚与司徒蛟的婚约,业经黄冈知县杜平判定废除,“抢夺”更是子虚乌有。照理,莫仁兴受理方家“抢夺”的讼状之后,差人传唤当事人到堂质证,合理合法、勿庸置疑。但他却违反断案常识,越过传唤程序直接拘拿当事人,并在“拘人”遇到抵抗、进退不得的情况下,越过合法渠道上级布政使司直接上书朝廷某位要员,由此惊动皇上直接下旨招讨,实在匪夷可思。
但无论如何,这场由一桩诉讼案件引发的“战争”,不能视作方浩钰“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更算不上“滋扰地方”,因此不能将之作为“暴民”进行征讨。
想到此,陈文祺说道:“方壮士和方大小姐刚才讲明了事情的前后经过,虽未得到他方的印证,但在下身为御封招讨使,愿意相信方壮士以及方家上下光明磊落、所言非虚,更相信方家寨并不愿与朝廷和官府对立。这起原本应在公堂质证的诉讼官司,因地方官府处置失当,致使事态逐步升级,过错不在方家。因此,只要方壮士从此罢战息兵,在下定当具奏皇上,撤销所谓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滋扰地方等项指控,不知方壮士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