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百九十一章 道阻且长(一)(1 / 2)消失的白泽首页

第二天早上,众人是在一阵克制却嘶哑的呜咽声中醒来的。

觉最轻的卓展最先起身,强睁开惺忪的睡眼四处寻觅着,终于发现了坐在角落里、赤着上身的衣人燧。

只见他双手颤抖地抚摸着自己那遍布全身的疤痕,悲恸难耐,哀哀欲绝,浑浊的老泪似要把自己淹没一般。

一声轻轻的叹息,卓展骤然明白了,衣人燧肯定是又忘记了些什么,睁眼醒来,发现身在陌生的地方,随后看到这满身的文字,又重新陷入了无限的悲痛和仇恨中。

卓展呆呆地看着这个没穿上衣的可怜老人,心里一阵酸楚。上天到底是多么狠心,让他遭受那么多灾祸、分别、苦难之后,还要承受着忘却所带来的痛苦。一遍又一遍地感受着坠入深渊的滋味,一遍又一遍地承受着无以复加的灭顶之灾,在报仇的道路上卑微地寻找着、记忆着、无助着、绝望着、坚强着,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无休无止。

卓展突然间很恨那个叫青阳戟的人,甚至觉得他三十四口亲眷葬身火海的苦痛,与眼前这位老人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如果找到那青阳戟,不,是一定要找到那青阳戟,不仅仅因为开图石可能在他那里,也要替这个可怜的老人问一问,犯下那么多丧尽天良的罪孽,他的良心,真的不会痛吗?

正思虑着、感慨着,草垛上躺着的段飞和壮子也掸着身上的草杆起来了。三人望着衣人燧还在瑟瑟抖动的肩膀,心里似堵了一块大石头般难受。

踌躇了半晌,三人上前,段飞蹲下,缓缓拍了拍衣人燧的肩膀。

衣人燧慢慢转过身来,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脸上满是疑惑和讶异:“小兄弟……你们……认得老夫?”

三人愕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原来那忘忧水的力量竟是这般强劲,昨晚临睡前还互道安好的人,居然一夜之间就全忘了,而且看他的样子,竟没有一点儿要记起的样子。

这不是让人心寒,而是让人胆寒。

想到喝下忘忧水的这六年,他每天都是这样过来的,卓展内心除了同情和怜悯,还多了一丝恐惧。

刚满十八岁的他,从未想过老了以后会怎样。但此时此刻,他想到了,他害怕了。他害怕自己患上那有类似作用的阿兹海默症,忘却一切,自己、爱人、朋友以及过往的种种经历、幸福、仇恨。

于是三人只得在万般无奈中,把昨日的相遇以及自己和衣人燧共同的目的再次讲了一遍。

衣人燧怔愣了半晌,才有了反应,他抬起那张悲戚又迷茫的脸,轻轻说了声“哦”,也不知道是真接受这样的事实,还是仍在自我消化中。总之,貌似是平静下来了。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每天醒来都要经历这样的痛苦,仅仅今天这一天,就足以让人窝心的了。卓展长叹一声,转身出去帮外面的大哥大嫂忙活去了。

众人匆匆吃了口早饭,便跟这对好心的夫妇告别了。

临行时,段越往大嫂手里放了一个黄贝,这可给朴实的两夫妇吓得不清,说什么都不要。段越愣是费了好多口舌,赤妘也在旁边帮腔,夫妇俩这才勉强收下。

挥手告别了善良的夫妇,出了山坳,他们又回到了龙骨山下那条荒僻的小路,往浊溪方向去了。

有卓展他们跟着,不停地讲解、捋顺思路,衣人燧总算不用自己摸索着前进了。若是平时,他要搞清楚自己在哪儿、要去哪儿,都要费好长的功夫。寻仇路漫长,对他这个阶段性失忆的人来说就更加漫长了,很多时候,一天,或者几天都没什么进展。

单说从回浊溪祭祖的老人那里知道了青阳戟的老家后,衣人燧一路摸向浊溪,用了七天的时间,也才走了一半不到的路程。不过跟着卓展他们,速度就快多了。

衣人燧虽年迈,但身体很是强健,步子大如船、疾如风,似乎永远不知疲倦。

反而是卓展他们这些年轻人,走着走着,脚力就跟不上了,被衣人燧远远落在了后头。不过他们怕衣人燧这个记性,自己个儿再走丢了,虽然很想停下来歇歇,但是也只能咬着牙跟上去,拼了命地向浊溪赶去。

原本计划是第三天能到浊溪,但一路飞驰下来,他们傍晚就到了浊溪。

浊溪只是一个沿山而居的小村子,跟寻常村庄一样,这里的守着农田和猎取山货为生。但不同的是,浊溪被一条山上留下来的小溪环绕着,只不过这溪里的水十分浑浊,并不能饮用,也不能洗衣裳,就算用来浇地,秧苗也会被浇死。所以这里的人们用水还是要去远处的龙涎水去挑水。

现在,这里的人们之所以还愿意守着这条毫无用处的浑浊小溪过活,主要还是出于信仰。

因为六十一年前,龙涎水汛期发的那场洪魔,几乎冲垮了龙骨山沿山一带所有的村庄。然而浊溪这一带,这条浑浊的小溪似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洪水到了这里就减速停了下来,似乎被吸收了所有的戾气,不再愤怒,不再汹涌。

虽然蔓延而来的洪水还是把牲口屋舍给淹没了,但比起其他村庄,浊溪算是最幸运的了。这也是为什么洪水退去后,幸存下来的人们还愿意回浊溪来安置家园。

众人跨过这条神奇的小溪,来到了村子里面。

此时正值晚饭时分,村子里处处都是升腾的炊烟,追着鹅群乱吠的狗子被赶鹅人驱赶着,光着屁股的孩童彼此扔着泥巴飚着脏话,等待着家里大人叫吃饭,或是一顿臭骂。

众人都被这质朴、恬静的乡村生活给感染了,身心一下子放松下来。只不过衣人燧的面容依然紧绷如初,甚至更严峻了,因为他寻了两年的仇人,很可能就藏在这个村子里,这让他怎能不激动、不兴奋?日复一日积压下来的愤恨、怨怼、委屈,似乎在这一刻达到了峰值,即将喷发。

卓展能感觉到,衣人燧在强烈地克制着自己的这份情感,尽量不让自己失控。

但那紧握的双拳和颤抖的嘴唇,还是让卓展不得不提防着,万一真的见到了青阳戟,他务必要第一时间保证青阳戟的安全。虽然卓展跟青阳戟没什么交情,也不在乎江老跟他有什么过往,但只要没拿到开图石,他便一定要制止这场疯狂的复仇。哪怕这样做很对不起眼前的衣人燧,很对不起那些死在青阳戟手下的亡魂。

这样想着,一个头戴草帽的布衣老人背着手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老人的一边肩膀似是受过伤,无力地耷拉着,一高一低的肩膀让他看起来有些滑稽,就连走路都是拐来拐去的。

“你们这几个外乡人,来浊溪干什么?”老人抬起松懈的眼皮,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这些生脸孔。

“哦,老人家,我们来浊溪是找一个人,青阳戟,您听说过吗?”卓展上前一步,礼貌地问道。

老头冷哼一声,揶揄道:“就是那个在箨泽国当大官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