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的上海人,不求你们把我们当作丢失的骨肉,不求你们把我们视同你们一样地道的上海人,看在我们曾经也是上海人的份上,只求对我们这些以前的上海人语言上客气一点,眼神里给一点点热情……
这次一走,这把老骨头很肯能就回不来了。望着火车站候车室外面还是那个铁路标,看着还是曾经的那个站台,可没有当年喜笑颜开欢送的人群,只有急匆匆而行素不相识的旅客,杜月旺落泪了。
几十年都没落泪了,当年到那么艰苦的地方去,都怀着喜悦和兴奋,而今怎么却落泪了?
名额!名额!杜月旺想,当初和老婆是两个名额从上海出来,当然孩子还没有成年,咱们就不把他们算成名额。这原来出来的两个名额,如今换成一个名额,让小飞回来不行吗?杜月旺的大哥说他想法太天真。
这世界上有两件事最难,一个是登天,一个就是调回上海。
那些年当了三线建设的铺路石,现在又当改革开放的垫脚石,实实在在就是一个一文不名的破石头。
回家?哪里有你的家?哪里是你的家你是外乡人,和这个大城市毫不相干!
为什么不能先把小飞的户口落在大哥家,再说给小飞找单位调回了呢?杜月旺知道这些都是大嫂在作梗,想把这房子隔成两间给他儿子娶媳妇。小飞要是住进去算是啥事呢?
哎,这上海人,住着比蚂蚁还要拥挤,也不难怪大哥大嫂。杜月旺一肚子的无名火,又不能发作,给谁发作呢!
真要是和大嫂吵起来来,那就彻底断了亲情,以后来上海连落脚点都没有了。
哪怕是一个梦,一个虚无缥缈的回上海的梦也是好事,总比没有梦好吧。
大哥一直说给想办法给小飞跑调动,哈哈,就他那车间里当了几十年的车工,有什么办法?
东庄土地到西庄不灵,你这山沟沟里的小科级,到了大上海,也不过是土泥鳅入龙宫,谁待见你!
这个本事,那个本事不过是酒后说的大话而已,这一点杜月旺清楚得很。就往粘着亲戚份上的,往外理几层,脑袋都要想烂了三亲六故四朋八友七枝八叉也没有一个有实权的。
往哪调?买根绳子往房梁上吊差不多!
厂里有个人的姐姐,接收了她弟弟的儿子,让他先落了户口在她家。家里亲戚有关系,找到接受单位,顺利地调回沪上,厂里的人都羡慕。杜月旺感叹自己为什么没有这样的姐姐,这样的关系呢!
这次和大女儿杜妮娅回上海,还得感谢大哥款待,挤着住他家里,没去住旅馆就很好了。
穷地方挣钱,跑到富地方用,可想而知,根本就不经用。半个月不到,钱包就瘪了,赶忙打主意回去。
留够回程的钱,临走时把省下的钱和粮票,给大哥压在座钟下面了。
那时间敲锣打鼓,戴大红花送来内地,没想到现在都冷眼袭人,就像有传染病,或惹上了政治麻烦的阶级异分子一样,避之不及。杜月旺感觉自己就是这类人,就是个不合时宜的跳梁小丑。
回到那山沟沟,当汽车拐弯,看见那路边蹲着,姿势永远不变的笨熊一样的大石头,看见铸造车间大烟囱的时候,杜月旺反而感觉轻松了。
外面变化太大了,这山沟沟里好像没有变化。
这次回来杜月旺发现,那堡坎上的野草青苔比原来多了,那堡坎的石头和楼房的红砖越发显陈旧了,以前可没注意到这些。
当初年富力强,意气风发来这的那批厂一代人看着也都明显老多了,看着也没当年的精神头了。
杜月旺跑了一圈回来,蔫蔫地,见到熟人也不爱打招呼了。熟人都感觉,老杜白头发多了,老了一头了!
姐姐和老爸回来,多日没见,俩人都显瘦了,情绪低落。出了一趟远门,就跟到老街上去买了一趟菜一样平静地回来。那么多天,遇到,发生了什么事,一句都不说。
小飞断定,跑调动的事必定泡汤了。
带上馒头和水壶,小飞想往大山上走,一直走,走到原始森林里去,死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慢吞吞走到天快黑,想起阴婆婆的故事,又想起厂里有个老右派分子,夫妻两地分居,沪上老婆和他离婚,想不开,到厂后面山沟里自杀,几月后才被发现。
小飞当时也去看了,那人是从山崖上跳下去的,摔死在山涧,身体上满是又肥又胖的蛆,有的蛆还长了尾巴。
想到这些,小飞又怕了,担心自己死后身上也长那样的蛆,自己身上的肉把蛆虫喂得胖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