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玉在没读书前,对满天神佛也只有一个态度敬而远之。她没钱供奉这些神仙她爹连买画的钱都要省一省。风调雨顺的时候谢谢天地猪羊五牲献祭天灾减产的时候食指竖起来骂老天爷就是她们这些人日常对神仙的态度了。
南氏的病好了对她也称得上是一次冲击了。摸摸下巴,梁玉道:“难道这世上还真的有灵验的神仙?吕师,咱那观里供的是哪一尊神?”
吕娘子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答道:“观里供三清。你那无用观里主祭的是老君。”教了好几个月,学生还只会取这么个名字,简直是老师的耻辱!
“对想起来还是我定的!他是个有学问的人。”
吕娘子哭笑不得:“成啦以后都得在观里住了,你说话小心着点儿。自己都大大咧咧的观主,叫信众看了要怎么说呢?”
梁玉惊讶地道:“咋?我这还开门待客吗?我不是个假的吗?哦,也行寺观经营得好也挺赚钱的。”
不是!天爷!宝贝儿!你是出家啊!怎么跟开了个铺子似的呢?吕娘子觉得自己对梁玉的认识是真的不够。
梁玉又说:“既然老君灵验虽然我不大诚心可有来有往才是买卖不是?他保佑阿娘病好了我也得好好报答他。”
求……求求你别再说了再说下去我就觉得我这点渴求权力的志气简直太小了。
梁玉已经打完了主意开开心心地道:“成啦咱们跟爹娘道个别,就去观里住吧!宝贝儿,我看了地方了,你就能自己住一个院子了。”
她这个家出的比出嫁都自在。无用观整个地盘都是她的,什么时候起、什么时候睡也没人管她,干什么事不用先想办法说服父母,自己一拍脑袋就能定下来。她也像史志远建议的那样,带上了八个婢女、一大三小四个厨子、车夫王福一家、门房老徐一家,自己的私房都装车搬走。
南氏心疼女儿,贴了二十顷良田,想到女儿以后就得穿道袍,一应时新的女装都穿不上,好看的首饰得收柜子里,南氏病好了,人却泪汪汪的:“好不容易家里过上好日子,又送你去念那个经!”
梁满仓本是极不愿意女儿做女道士的,但是看到老妻病好了,心里也打鼓,十分乖巧地把女儿送到道观,给她配了车马。每月道观的柴米,他都叫王管家从府里账上走。
再有宋义、宋果两个,对梁玉比对梁府亲近,与吕娘子合谋,将产业正正经经走了官府府立了书契。所有这些人,都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
赶在新年前,梁玉被家人送进了“无用观”里。梁满仓第一个不满意:“谁起这个名儿?咋没人跟我说呢?”他识几个字了,一看“无用”就觉得不好。南氏不识字,听丈夫说了,也很生气:“我的闺女咋就没用了呢?”梁大郎的大女儿、小一辈里的长姐梁大娘读过些书了,小声给祖母解释。
南氏听不大懂典故,但是既然是有典故的,大家就不再挑剔了。
道观是改建的,如今粉饰一新。只是由于是道观,便不如梁府那样精致豪华,南氏从入门起,到梁玉的卧房止,眼泪就没断:“咋受这个苦来?”
梁玉笑道:“比老家的土房呢?好得很了。您看这儿多好啊,我将大门一关,天天安静读书,不比别的都强?我就爱这个。”
她说的是实话,南氏就觉得这闺女真是太懂事儿了!梁满仓转了一圈,依旧不放心道:“老大、老二,你们回去给你们妹妹淘换几条看门狗来!要肥的、凶的、狠的。土狗跟狼配下来的崽子最好。四面墙、前后门,都拴上。”
梁大郎作为长子,妹妹出家了也是他妹妹,小声说:“有什么事叫人回来说一声,别自己都兜着了。你还年轻,过两年咱还回家来,找户好人家嫁了过日子。你那屋子还给你留着。”怎么也得等着妹子正经出嫁了,那院子才能配给别人使。
他们的好意,梁玉都一一表示了感谢。她比较关心的是:“在家里都好好读书啊,有什么事儿也跟我说一声。还有啊,大娘她们要是在家里读得累了,过几天请黄娘子陪着过来我这里散散心,保证清净又好玩。哎,我又不是关在这里了,得闲我还家去呢。”
一家人留在无用观里吃了顿饭,还是原来的厨子做的,滋味也还不错。酒足饭饱,梁玉命阿蛮几个捧出几张红漆的托盘来,上面堆着各色匣子,一个一个地分给嫂子和侄女们:“我以后也用不着这个,放我这里也是长灰尘,你们拿去戴吧。”
她是为母亲才出家的,全家上下谁也不能说不好,纵然姑嫂间不可能亲如姐妹,她走了,也叫几个嫂子叹息了好长时间。现又有首饰可以拿,虽然现在自己也不大缺这些,嫂子和侄女们也都感动了。不舍地痛哭一场,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一家人吃过早饭来的,用过午饭走的。他们一走,梁玉提起新道袍,撒开了双腿满院子的疯跑!跑着跑着,大笑了出来:“哈哈哈哈!”
无限的淋漓畅快!
吕娘子去了了一块心病,也是非常高兴的,看梁玉这般快乐,还是让她惊奇了:“三娘怎么这么开心?”
梁玉笑道:“吕师,宝贝,我活了这么久,第一开心的是今天。小先生在船上第一次教我读书那一天,都要排在今天之后。”
她不笑了,站在大殿之前,举目四望,加重语气地点点头:“就是今天!”
两个开心的女人身着道袍,挽个道髻,将无用观每一处都逛遍了。
无用观比寄心庵规模大了很多,地势微有起伏。三重殿各有配殿,各奉神仙,有山门,有照壁,这些只是作为道观的部分。后面便是起居生活之处在,俨然一处府邸。配了一个不小的园子,花木竹石尽有,亭台楼阁皆精致,还能曲水流觞。住宅有两重,中路第一重是待客的大厅,第二重是梁玉居住的地方。西路是库房和吕娘子、阿蛮等人的住处。东路则备有客房。男仆们则在观外东墙外面另设一住处,车马在外。
最后在后园临水的小亭里煮茶赏雪,一人捧了盏茶递到唇边,相视而笑。
南氏心疼女儿,可梁玉从锦绣绫罗金银珠玉的装扮换成了道袍,自己并不觉得委屈。这么爽利,让她心神舒畅。但是见到她的人都会觉得惋惜,正当青春年华的小娘子,居然穿了一身灰扑扑的道袍,何其可惜?
年前再进宫一次,打从踩进宫门开始,梁玉就收获了无数指指点点。李吉赔着小心问:“三姨怎么这么一副打扮啦?这是出了什么事吗?”
梁玉笑道:“好事。我度为女道士啦。”
李吉手一松,拂尘掉到了地上,吓得他蹲下去拣,半晌没能爬起来。梁玉一伸手,将他提了起来:“小心点。我是为阿娘祈福。”
“老夫人可是痊愈了?”
“当然?不然我怎么还穿这一身呢?”
要是不好,您就要反悔的吗?李吉缩缩脖子,不敢说话了。
梁婕妤受到的震撼就更大了她还不知道妹妹已经做了坤道。她惊得站了起来,指着梁玉问:“你、你、你这是怎么回事儿?奇装异服的进宫,你又皮痒了吗?”1
“不是,我就该穿这个。阿娘不是病了么?我就说,我出家祈福吧。如今阿娘好了,我还是再接着穿一阵吧。”
梁婕妤叹一口气:“原来是这样啊,那就先穿着吧。”说着抚了抚妹妹的头发,多好的一头青丝,现在就这么挽起来了。她还有好些首饰想打扮妹妹的呢,现在……
“你等等!”梁婕妤忽然站了起来,她好像记得自己还有只金冠,道士戴小金冠,不是挺搭的吗?
梁玉没想到,出了家还能再被姐姐给打扮。等梁婕妤觉得满意了的时候,桓琚很难得的主动到了延嘉殿来他也听到了梁玉一身道士服的新闻。正好朝上太平无事,桓琚又挑到了一个极合意的人才。很巧的是,诸司将要放假,弘文馆的袁樵把他祖父袁恺治的尚书连注释又整理一新,作为贺礼呈了上来。几件事连在一起,桓琚一身轻松,带着程为一就来了延嘉殿。
梁婕妤听到小宦官来报,赶紧准备了两副座儿,看到桓琚一个人的时候她还怔了一下,往桓琚身边找凌贤妃。没找着。
桓琚已经往上面坐下了:“三姨开始信道了?”
梁玉把梁婕妤往前一推,按下去跟桓琚对着坐,一面回答:“阿娘生病了,怎么都不见好,我就发个愿心。病好啦,我琢磨着说话得算数,这不就换上了么。”
南氏生病的事情桓琚是知道的,梁玉还跟他求了御医。御医没治好也不算是他们无能,这不是得神仙治出手吗?
桓琚先称赞一句:“三姨笃行孝道,可敬。”又问她师傅是哪一个,在哪个观里修行,道号是什么。
梁玉做道士就是个水货,度牒都是花钱买的,道观也是自己建的。录牒的时候,道号都是代办的宋义顺手给起的。那个道观,本来供什么神仙她都不大有主张,是宋果照着别的道观给重整了一套的,道袍是吕娘子找裁缝给做的。她深身上下,就这身打扮,和肚子里一本道德经跟道家沾边儿。
所以,她没有师傅,自己就是观主。观名自己起的,叫做“无用”。
桓琚听说没师傅之后,愣了一下,听到无用观,打击过度,回过味儿来:“好了好了,你这个道号也不要提了。你发愿的时候是不是给三清供酒了?”神仙这样都能保佑梁媪,看来当时是喝醉了。
梁玉也知道这事儿说出来怪寒碜的,脸上一红:“没、没有啊!不是供鲜花香果么?还要供酒?”对,一应仪轨她也啥都不知道。
桓琚的脸憋得青紫,憋出来一句:“神仙真是给你面子。你……道观还是起个雅俗共赏的名字吧,道号也是。”
梁玉不懂就问,解释道:“圣人,怎么这名儿不好吗?我从老子里取的。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桓琚抿抿唇,这句子他知道,只是不不知道有人能把这一段给提炼成“无用”:“你以后读书时要多想想。心意是好的,还是要通俗易懂,畅快淋漓才好。被你一气,都忘了要说什么了。”
梁婕妤赶紧说:“还是请圣人赐个号吧,她小孩子才读了几天的书呢?家里也没有个识字的人。”
这事儿桓琚爱干,叫小姨子顶着个“无用”也不雅。桓琚道:“别叫无用啦,就无尘观吧,你道号就是无尘了。师傅,让道箓司给你找一个吧。程为一,都记下来。哎,再赐炼师法袍、法器、仪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