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与言无名对峙许久,场面略显尴尬。孙策从胡婵对于言无名的眼神中读出了她对他的怜意,便识相地收起装作鹏翅的双臂,向言无名作揖,以表示对于自己刚才鲁莽行为的歉意。言无名则微笑颔首,然后继续闭眼念经,不再理他。孙策觉着无聊,便唤来二弟孙权,一起验看、把玩胡玉与朱治分别带来的货物。其实,从河滩货场中捡选出自己中意的玩具,本也是他与孙权来到河滩的主要目的。躲在人群后的孙朗亦对这些货物好奇,却又不敢上前去与两个孙家嫡传子抢,只好向母亲投去可怜兮兮的目光求救。胡婵没好气地挥了挥手,孙朗这才敢走出人群,在孙策、孙权身后翻检他们已经把玩过的器物。
胡玉紧盯住小孙权手里的琉璃器,生怕这小娃失手将其摔碎。不过,同时他心里还依旧在琢磨着向胡婵和盘托出言无名身世的时机。正在这时,忽听得下邳城门口一阵喧嚣,又见得从吊桥处驶出一辆开道的斧车与一辆装饰华丽的轺车。胡玉仔细观察了一下那轺车,觉得有些不太对劲,转头问胡婵:“二夫人,那轺车左右以吉阳筩装饰鸾雀立衡,头上还顶着羽盖,这分明是公侯的配置啊,怎么前面就仅仅只有一辆斧车开道?那车上究竟是何人?”
胡婵笑了:“几日不见,胡玉大哥见识长进了。那车上载的,乃是下邳王刘意最信任的家丞钟离越。钟离大人在王国境内替王爷办事,为方便计,就蒙王恩借用了部分王爷的仪仗,只是斧车与随从从简,以示区别。反正这是下邳王的地盘,只要下邳相不向徐州刺史部抱怨,谁又能说个不字?”
“家丞?”胡玉眼珠乱转,心里又有了新的盘算。他知道,按照汉制,王、侯家里都配有家丞,俸禄虽只有比三百石,但地位极为关键。一方面,王侯及其家人的迎丧嫁娶,均由家丞掌管,家丞也由此获悉了很多王侯家中的机密另一方面,此职位由京都洛阳直接任命,又必须向天子负责。所以,他既代表王侯行权于地方,又代表天子监督王侯,有时即使是二千石郡守或王国相见了,也要礼让三分,更何况是像孙坚这样的四百石县丞。如此看来,这个叫钟离越的家丞,便是接近下邳国权力与财富中心的捷径了。
胡玉正盘算着,但见胖乎乎的钟离越将笨重的身子挪下了身躯,在两个掾吏的搀扶下,大摇大摆地走到了诸人面前。胡婵带头肃拜,河滩上诸人亦都学样。只有身为孝廉的朱治在下拜的时候,用只有身边的韩当才能听见的低音抱怨道:“一个俸禄才比三百石的家丞,竟就敢在车上用羽盖,真是扰乱名分!”
趴在地上胡玉感到了钟离越正在往自己这个方向踱着步子。他的视线慢慢往上挪,先是瞧见了钟离越腰间的玉佩与象牙鞘书刀。尔后,他的视线越过钟离前凸的肚皮所划出的弧线,最后便停留在了其肥嫩的双下巴上。而此刻的钟离越却对胡玉视为不见。他只是捋了一下自己双下巴处悬着的几根稀疏的胡须,傲慢地对四下的人群说道:“罢了,罢了,都起来吧,天冷着呢,地上多凉啊!”
正当众人纷纷起身之时,钟离越又大喊一声“且慢!”,原来他此时正好看到了言无名。原来,在众人刚下拜的时候,钟离越的视线被一藤箱遮挡,故并未立即看见安氏。而现在钟离人已走近,他这才发现言无名一直躲在箱后盘腿念经,未拜官。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只有言无名所念的晦涩经文在冬日的空气中震荡:“如是我闻:一时佛住舍卫城东园,与众所知识大比丘僧俱,如尊者舍利弗、摩诃目犍连,摩诃迦叶、摩诃迦旃延、摩诃俱絺罗、摩诃劫宾那、摩诃纯陀、阿那律、离婆多及阿难……”。了解钟离越平日脾气的人都在地上小声议论,猜测着他爆发的时机。却不料钟离越今日却并未发火,甚至还用手势制止了身边一个小吏前去打扰言无名。他只是好奇地绕着这比丘走了一圈,后问道:“小师傅,法号为何?”
言无名睁开眼睛,停止念经,慢慢回复道:“言无名。”
“言无名?”钟离越抬头沉思了一下,再问道:“小师傅与白马寺的安息国高僧安世高可有关系?”
言无名幸福地笑了起来:“施主真是有知!是否听出了刚才小僧所念的是安世高师傅所译的安般守意经?”
钟离越点点头:“小师傅啊,这段经文我耳朵都听出老茧了!你不知道,我家王爷在十六年前做了一个梦,梦境与孝明帝当年所梦见的可是一模一样:金人自西方来,头射白光,盘坐王庭。自此以后,王爷就日日吃斋念佛,以求超脱。他曾令我代奏天子,请安世高来下邳国讲道,不料鸿胪寺方面却来书说,安世高师傅年老体迈,已无法忍受车马劳顿。自此,王爷只好召下邳地方的僧人严佛调帮其解读安般守意经,却不料四年前严佛调突然不辞而别,还留下一封信,说自己去京都洛阳去找一个叫安玄的安息国居士去合译法镜经了。对了,你还没回答我,你与安世高师傅什么关系?”
言无名回道:“目下安世高师傅的确已经年高,甚至在白马寺也不太讲佛道了,整日闭门译经,偶尔指点众汉僧学习贵霜与天竺的文字。小僧十一岁进白马寺,那时安世高师傅精神尚好,不但给我讲过佛道,而且还顺便说过一些他在安息国做王子时的往事,不时嘲笑尘世之浮华。不过,严格说,我不算他的关门弟子,只是白马寺的一个普通沙门罢了。”
“哦!”钟离越点点头:“小师傅说自己是十一岁入白马寺,可有凭证?”
“施主要什么凭证呢?”言无名笑问。
“别急!”钟离越也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小布袋,从中取出一根竹简,上面写着几行一般人完全看不懂的文字。钟离越将其递给言无名说:“这是天竺人用的梵文,很多佛经用的都是这种文字。对了,你可知梵文有几言?注:言指字母”
言无名顺手将竹简横过来读,漫不经心地回道:“天竺文字,梵天所制,原始垂则,四十七言。这在白马寺连做斋饭的都知道。”
“那你为何将竹简横过来读?”钟离越再问。
“梵文是从左到右横着看,而非像汉文一样从右到左竖着看。这在白马寺连扫地的都知道。”言无名略带轻蔑地回道。
“那就请小师傅译出此段文字吧!”钟离越终于抛出了他真正的考题。
言无名不假思索地开口答题:“又复理家。开士以修治四法为自归于佛。何谓四?一曰道意者终而不离二曰所受者终而不犯三曰大悲哀者终而不断四曰异道者终而不为也。是为四法。”
钟离越赞赏地拍起手来:“译得好!不瞒你说,这梵文竹简是半年前严佛调师傅从洛阳寄来的,同时还附上了汉译。他在信中告诉王爷,凡是能够据此梵文原文速译出汉文者,即使不出自白马寺,其学问也足够伴王讲道。看来小师傅真有本事!”
钟离话音刚落,四下里便是一片赞叹。大家交头接耳:“这小师傅不但武功好,还能懂如此繁难的梵文,真是奇才!”还有一个幽州来的客商摇头苦笑说:“可惜高师傅已经出家了,否则如此一表人才,真适合做我家女婿啊!”说罢,周围一片窃笑。而一边的孙策听了,则满脸通红。对于他来说,今日先是在蹴鞠场上被钟离越的儿子欺负,后又在河滩被这少僧抢了风头,真是倒霉到家了。他转眼再去看胡婵,却发现二娘看言无名的眼神已经有点迷离了,本来一直揉搓着暖手铜炉的两只手也早已不动了。孙策心中暗暗叫奇。他再转而想用腰间悬挂的玉璧去逗一边的小孙权,却发现孙权竟然也跟着众人一起拍手,嘴里还嘟嘟囔囔着:“四法好,佛法好!”孙策轻叹了一口气,撅起小嘴,开始低头生闷气。
没想到钟离越这时又突然板起了面孔。他咳嗽了一声,对言无名问道:“小师傅,勘验你身份的步骤还没未完成。你刚才只是证明了你真懂佛经,却没有证明你的确来自白马寺。我在鸿胪寺那里打听过了,凡在白马寺为僧者,身上都有烙印,作为师承的证据。你的戒印又在何处呢?”
言无名笑道:“在背上烙有我师父严佛调的梵文名字,可资凭证!”说罢,他不顾天寒,立即宽衣,当众露出自己上半个胸、背。钟离越听了大惊,喊道:“原来你的师父就是严佛调!怎么现在才说!怪不得刚才背起严师父译的佛经,竟能信手拈来!”然后,他走到言无名的背后,凑上去仔细验看,又从袖子里拿出另外一根写有梵文的竹简反复比对,最后点点头:“本官虽不懂梵文,但这几个烙言,确实符合严师傅事先给出的梵文字迹!”
“名实相符,是真的!”小孙权突然站起身来,拍起了小手。众人也纷纷起身拍手。
孙策见人心已经被这白马寺少僧所收,也只好违心地起立叫好。但他转眼去看胡婵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她的双眸竟然有点发红。孙策的好奇心更加剧了,心中默念:二娘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孙策的确并不知道胡婵的眼睛为何发红,因为他的眼睛并没有把捉到胡婵的眼睛所把捉到的东西。原来,此刻的胡婵已经非常清楚地看到了:就在言无名背上烙字的旁边,还有一个月牙形的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