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熹平四年注:一七五年深秋,夜色初降,弯月爬梢。秋风裹着寒意,催促着满地的枯叶纷纷起舞。孙坚背着手,焦急地在家宅院落里的枯叶堆上踱来踱去,被踩碎的叶子不时发生酥脆柔弱的抗议。一边的孙钟瞪了儿子一眼,骂道:“坚儿,大家已经够烦了,你就别在众人面前再走来走去的!”
孙坚应了一声,终于不走动了,倚在一棵桃树边对着里屋发愣。身旁的孙辅与孙贲都在一边抹鼻涕,一边朝着相同的方向望去。孙辅闲着无聊,拿起手里的鼗鼓,摇了起来,却立即被孙贲呵止:“婶娘正在受苦,阿辅你休要添乱!”
孙辅红着脸,将鼗鼓收进袖子,嘴里嘟囔着:“都折腾一整天了,怎么生个孩子怎么麻烦……”
孙贲立即伸手去堵孙辅的嘴,怕他不懂事又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不料却沾了小弟一嘴的鼻涕,立即呼叫着跑到一边的井台边去洗手了。孙钟刚想去训斥自己的两个孙子,不料一阵冷风吹来,他自己先打了个喷嚏。
“爹,您别等了,孩子生出来会喊你的,您回屋先休息去吧!”孙坚立即回头来劝父亲。
孙钟摇摇手,咳嗽着说:“我夏天来盐渎后,本来就想立即回富春的,只是太……咳咳咳……太惦记这新孙子了,所以,这才打发你静弟先回家乡照顾地产,自己则留在这里等着阿甄把孙子生下来。你叫我现在回屋休息?那我干脆夏天的时候就跟阿静、阿雯与徐真回去就得了,又何必等到今日?”
孙坚刚想再与父亲理论,不料此刻院门一开,祖茂与徐嫱带着祖家的几个奴婢也来了。祖茂也不寒暄,冲过来就抓住孙坚的手:“嫂子还没生?”
孙坚还没回答,但听到屋内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那分明是吴甄的声音。
除了孙钟之外,院内诸人一下子都脸色煞白。孙坚都觉得流到手指的血都要凝固了。孙钟则脸上泛出红光,对屋内大喊:“阿甄啊,加一把劲啊!快了!”然后他对诸小辈悄声说:“你们不懂,这是阿甄运气发力的声音,不发力孩子出不来!别担心!”
“快去问问胡婵,孩子头出来了吗?”孙坚立即嘱咐身边的婢女阿蓉去屋内打探。原来,自吴甄临产以来,有过生产经验的胡婵一直服侍在其身边,与产婆一起悉心照料吴甄。现在屋内的情况,胡婵自然是最为清楚的。
阿蓉喊了声“诺”,立即小跑进了屋内。不料,过一会她就脸色苍白地出来了。
“小主人出来了吗?”孙坚握住她的双手,眼睛瞪得巨大。
“是……是快出来了……”阿蓉回到,但又继续补充了一个重要的细节:“是……是寤生……”
“啊!”孙坚一愣,呆立在那里。孙钟也惊得说不出话来。一边的祖茂与徐嫱亦皱起了眉头。
“寤生,啥意思?”不懂事的孙辅插嘴道。
“滚!”失去耐心的孙坚对侄子吼道。被吓到的孙辅刚想哭,就被识相的孙贲捂住小嘴抱走了。孙贲一边跑一边对弟弟小声解释说:“寤生就是脚先出来,而正常生产是头先出来。当年郑庄公就是由于寤生,才被其母所嫌弃的,因为寤生往往伴随难产……”
这时徐嫱凑上前来给孙家人提气:“孙县丞,寤生未必就一定会不顺,只是消耗时间略长罢了。春秋霸主郑庄公诞生时也是类似情形,后来不也青史留名了吗?”
而孙坚的心情,却根本没有因为此番空洞的安慰而得到丝毫纾解。郑庄公诞生可是快一千年前的事情了,鬼知道是头先出娘胎还是脚先出来。他只是知道,自打自己记事以来,身边寤生的产妇没一个活成命的。这不,就在一个月前,射阳县县丞弥霸的妻子生产也因寤生大出血而死,一尸两命。而痛丧爱妻的弥霸亦因此精神恍惚,无法办公,只好辞官。此事震动整个广陵郡官场,也让孙坚一个月来寝食难安。他一直乞求上苍开恩不要让妻子寤生,不料今日却偏偏中箭,真不知道前路是否能逢凶化吉!
正在孙家人焦头烂额之际,屋内吴甄的惨叫声又响了起来。接下来便是胡婵的惊叫:“一只脚出来了!”“另一只脚却不肯出!”
正当孙家人踮起脚尖往屋内看的时候,身后的院门又打开了。这次来的是吴景。孙坚回头骂道:“你姐姐都这样了,你现在才回来!”
气喘吁吁的吴景摆摆手:“文台你误会了!我是去搬救兵了!”随后他往身后一指。但见一女子,身披白色裘皮衣,一手提着白细帛做笼衣的灯笼,另一手挎着一个盖着青花布的竹篮,正款步走进院子。待她去掉颜面前的纱帐后,众人才看清了:原来这便是与吴景一直私通的丁昊遗孀左嫣。
孙坚没好气地数落吴景:“这就是你搬来的救兵?”
不待吴景搭话,左嫣就笑着作答:“孙县丞不要见笑,对如何接生孩子,左嫣略懂!”
孙坚摆摆手:“在屋内为贱内接生的黄婆,可是全县最好的接生婆,勿需劳您的大架!”
左嫣笑道:“左嫣以前帮助家父杀猪屠狗的营生的时候,就帮猪、狗、马、驴等接生过,按说人也与之差异不大……”
见孙坚脸色阴沉,左嫣立即补充:“当然,尊夫人娇贵之身,绝非猪狗可比。只是十日前在田家庄园看百兽马戏之时,左嫣目视尊夫人腹型,似有寤生迹象,今日才冒昧登门,以助绵薄之力。”
孙家诸人听了都一惊。左嫣刚进孙府门,怎么知道吴甄寤生?莫非此女是巫?
见诸人疑惑,左嫣立即解释:“诸位大概不知,我为丁县尉生的一个儿子便是寤生。寤生是女子一大难关,但既然左嫣已经过过一次鬼门关,自然能够帮助尊夫人逢凶化吉。对了,尊夫人目下是否真是寤生?”
孙坚不情愿地点点头。左嫣略为得意地笑了一笑。正在这时,屋内又出来吴甄的惨叫。胡婵也惊叫起来:“小主人的另外一只脚乱蹬,就是不肯出来!”
左嫣放下灯笼,也不等孙家人同意,就冲到井台边洗了洗手,然后再挎起竹篮,直接就往里屋冲。孙坚也想跟着进去,却被左嫣拦下。她以威严的口吻说道:“这事恐怕孙县丞帮不上忙!”
孙坚气得青筋暴起,刚想出口谩骂这个不把自己当客人的左嫣,却不料吴景飞身过来也挡住了孙坚。他大声喊道:“文台,人命关天的时候,就别说什么礼数了。就让她试试罢!”
“听阿景的!”意识到情况紧急的孙钟,也在后门敲打着拐杖发着命令。
孙坚不再说话。但听得刚进屋的左嫣立即引发吴甄与胡婵的大声惊叫:“怎么是你!”吴景则在门外对屋内人大喊:“屋内奴婢,现全听丁夫人左氏调遣,不许顶嘴!”然后他又补充了一句,是专门说给姐姐听的:“姐姐,我知道你对左氏有成见,但这次人家是来救你与孩子的命的,切莫再……”
吴景还没说完,吴甄就用已经嘶哑的嗓音骂了起来:“吴景,你这个败坏门风的东西,竟然还有脸带这个贱……啊!”然后又惨叫不停。原来孙策还没有伸出的另外一只脚,又开始在母亲体内乱踢了而对于此刻的吴甄来说,那感觉就像一个小恶魔扯着自己的内脏,向着黑暗的地狱里飞堕。因为疼痛已经到了极点,吴甄竟然眼白一翻,背过气去了。
屋内顿时一片慌乱。众奴婢大叫:“夫人昏过去了!”,却不知所措。
左嫣瞪着眼睛看着作为奴婢之首的胡婵,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弄……弄醒夫人……她若昏睡下去,非常危险……”就连见多识广的胡婵都有点被眼前的形势吓到了,说话结结巴巴。
“那你还愣着干嘛?动手啊!你死人啊!!!”左嫣用尽丹田之气,在胡婵鼓膜边吼道。
胡婵被一个突然闯入的外人骂成这个样子,眼里委屈的泪水立即从眼角就往下落。但她依然忍住没有发出哭声,用身边备着的凉水就往吴甄脸上泼去。现在毕竟是救人要紧。
已经被汗水弄得上下湿透的吴甄,现在又被凉水泼了一脸,让人看了真是觉得又凄凉又无助。而更糟糕的是,吴甄依然昏睡!
“滚!没用的奴婢!”屠户出身的左嫣用肘子将胡婵顶到一边,从头上猛得拆下银簪子,抓起吴甄的一只手,就往其指间上扎去!
屋内奴婢还来不及惊叫,吴甄就被扎醒,继续大叫,也不顾指尖上流着的血。她一对杏目瞪着左嫣,用已经变声的嗓音骂道:“我不想看到你!以后别想进孙家的门!”
不料此刻左嫣却闪电出手,毫不客气地打了吴甄一个耳光!
因为下体的疼痛,吴甄并没有感到脸上的五个指印所带来的新的疼痛。但左嫣的无礼也的确让她惊呆了,张着嘴竟然不知道说些啥。抓住机会的左嫣眯缝着透着寒光的双眼,对吴甄说道:“县丞夫人,我与吴景的事情可以后理论,但今天你自己这关若过不了,可对得起还未出世的婴儿?可还对得起孙县丞?若不速速生产,婴儿就会被憋死!”
理智慢慢占据了吴甄的头脑。她的态度缓和了下来,轻声问道:“你……说……该如何做?”
“我叫你运气,你就用力!”
吴甄无奈地点点头。
左嫣一边撸起袖子,一边叫身边的黄婆与胡婵上来,对她们说道:“你二人去压住夫人双肩,让其身体不要乱移,我去为其接生!”
二人依左嫣所言将吴甄按住。左嫣则小心摸寻到婴儿未出一腿的位置,压住其膝盖将腿拉直,然后慢慢将这腿往吴甄体外腾挪。左嫣此刻对吴甄大喊:“用力!”
伴随着吴甄的惨叫声,屋内传来了胡婵兴奋的大喊:“小公子的另一足也出来了!”
屋外的孙坚等人也是一片欢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