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天坑石壁边的小石台,面积不大,至多只容得下五个人齐齐站立,还得是无缝紧贴,天坑石壁中间刮着嚣张呼啸的山风,将人吹得凌乱,人与人之间,必须得相互牵着对方,否则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小心便被吼吼鬼叫唤的阴风吹走。
战檬赴宴时,穿的是染苏柳送的一条米白色小礼服裙,餐厅内,烛火挑豆,衬得她美上百分,然而此刻,这件沾染了地道褐色灰色土块砂砾的裙子,却是她最大的累赘,风掀起裙摆,她还得分出点注意力去看顾,以免走光。
站在最里面的赵可紧紧拽着高遥远的手,战战兢兢地问,要怎么办。
“我哪儿知道怎么办?谈书润那个智障!把我们丢到这里来,万一按钮根本就没用,你看看这风吹雨淋日晒的,更别说,天坑里采矿的,早就被腐蚀了也说不定!或者,这里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按钮!”
高遥远越说越生气,愤愤然:“我看谈书润就是故意的,根本就是想把我们丢在这个绝境里面,看我们怎么自生自灭!”
战寰还在找按钮,按照谈书润说的,按钮便应该在他现在这个位置,但是他已然找了许久,却不见任何踪影,高遥远的话,让他开始胡思乱想,是否真的有谈书润所说的按钮存在。
按道理来说,南京监狱地宫如此机密的地方,有这样一条逃生通道,本就属于机密中机密,知道的人,手指头数都数得过来,谈书润又是如何得知?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很容易开生根发芽长出参天大树,之后若是想要拔出,只有四个字,难于登天。
谈书润知道战家独有的暗密码,还知道染苏柳的过去,甚至现在能够成为染苏柳的座上宾,这一切,似乎都并不简单……
战檬已然站在石台上被风吹了许久,发型全乱不说,吹得她瑟瑟发抖,想起谈书润在地宫里被染苏柳好吃好喝地招待着,还有暖呼呼的床可以好好睡上一觉,战檬的气便不打一出来。
她刚刚泼的那碗奶油汤,便是对谈书润最轻的惩罚,竟然敢借着她不在的时候,明明只是让谈书润那个贱人假扮一下她哥的女朋友,竟然将她喜欢她哥这件事情,闹得人尽皆知。
战檬想起在庆城铜雀阁时,请求她帮忙,却是扭扭捏捏地不愿意,现在她都听监狱里面的那些人说了,谈书润和战寰这对小情侣的关系很好!
战檬气得不行,只觉得谈书润便是个假模假式的女人,装着为难,背地里却在偷偷勾引她哥,还因此让唐雪夕去找陈启河献身,牺牲自己!
战檬气呼呼道:“哥,别找了,我看根本就是书润她随口编造的谎言!我看她就是个骗子!大骗子!哥!你别被她的话欺骗了,从小到大,她撒的谎还少么?多少次就是因为她撒谎,才害得家里面,闹哄哄吵得鸡犬不宁!”
“吵够了没有?”战寰头都没抬,边继续认真摸索按钮的具体位置,边教训道:“你刚才,为什么要把奶油汤泼到谈书润的脸上?那碗汤的温度有多高,你没感觉?”
战寰语气不善,战檬一下子便听懂,战寰何时对她这般凶过,第一次责怪她,竟然是因为谈书润?战檬接受不了,心下思虑几秒,便马上换上了一副苦脸,委屈道:“哥!她在餐桌上说的那些话,还和那个叫做白起的坏人在一起了!甚至!甚至还误会我们的关系!我们是兄妹!她明明知道的,却要将我们之间的关系说得那般不堪!”
战檬哭诉着,周遭除了风声呼啸,便是她隐忍的哭声,“呜呜,哥,你怎么能误会我?我绝对绝对不能让人侮辱你的名声!你才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呢!”
其实听见战檬哭得那般难受的时候,战寰便已然后悔了,他找不到按钮,心情不好,与战檬无关,怎么能将火气发在战檬身上。
听着战檬可怜巴巴的控诉,战寰不禁后悔,战檬还是个小姑娘,事先也不知道他们是在演戏,对于谈书润的那些欲加之罪,战檬想着要维护他,不许人侮辱他的名声,那也是情有可原,他总归是不该那般严厉地教训斥责于她。
眼见着明月高悬,皎洁如玉盘,莹白明亮的月光倾洒,似极了为石台上的每人镀上层层叠叠笼纱般的朦胧之光,脚下踩着的石台,被风吹得动荡,石台之下便是万丈深渊,一脚跌落,万劫不复。
从被守卫推到这里,他们已然站了许久,每个人从当初最开始的满怀希望,到现在的手脚冰凉,心底空落落的,天坑的万丈深渊底部,深不见底,黑黝黝得仿若随时会有吃人的巨兽从深渊之底咆哮而上,而风便是它的吼声。
赵可直觉死期将至,很多憋闷在心底许久的话,此时不问,便再也没有了机会,而且,她的视线借着月光,在高遥远和战檬之间徘徊许久,最后落在高遥远紧攥着战檬的手上。
真的是,小心翼翼,万般照顾,生怕她磕了碰了伤了的,都过去多少年了,就这么在乎么?赵可不禁想起餐桌上,战檬紧随战寰其后进门,高遥远那双浑浑噩噩毫无生机的脸上,瞬间变得眼光灿烂明媚。
赵可恨不能冲上去给高遥远一拳,可是在刚刚的那个场合之下,染苏柳还在看好戏,甚至……白起那个傻子也在,她总是,不想在白起面前,让她自己个儿看起来,豁出一切而卑微低小活着的,完全不像个人。
赵可低声喃喃:“高遥远,你有喜欢过我吗?”
高遥远的心思在战檬身上,风声又大,根本没有听清楚赵可的话,赵可眼见着,嘴角勾起无奈又自嘲的笑容弧度来,不死心地提高声量,又问了一遍,道:“高遥远,你有喜欢过我吗?”
赵可从前只觉得,那些经常将情情爱爱挂在嘴边的男男女女们,勇气可嘉,令人佩服,她是万般都走不出那样事情来的,然而现在,反正已然是踏进了棺材口,丢脸也不过是在三个人面前丢,这点难堪,她还承受得住。
“赵可,你是不是有病?现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你特么的说这个?!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高遥远被柔和月光映照得眉眼笔挺的脸上,极尽厌恶烦躁,怒道:“能不能别闹了啊!你安静会儿会死是不是?!”
“高遥远,我只是想知道一个答案,就只是一个真心的答案,那么难吗?”
赵可只觉得悲哀,明明人生不该是这般过活,很多很多年前,她心底有着想要努力追求的梦想,成为像父亲那样骄傲正直秉公为民的好人,然而她的人生中不过就是多了高遥远这点小插曲,为什么便急转弯,走向了一条完全偏离人生预定轨迹的道路,永无回头路,沉沦堕落。
“答案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还问我,是到现在还不死心?赵可,我应该没有做什么事情,让你误会我喜欢你吧?”
赵可捏紧了裤脚,捏的指甲盖都开始疼了起来,唇瓣被咬出血,血腥气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带着绝望的气息。
“高遥远,你就不能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吗?喜欢过,还是没有喜欢过。”赵可忍着不哭出声,硬生生地逼着她自己挤出了笑容来,学着高家人那些恶毒的笑容,威胁道:“高遥远,你这辈子不给我答案,我怕是,下辈子也要继续跟你纠缠,纠缠到死,你该不会愿意,我们两人,坚持不懈地互相怨怼下去,对吗?”
话音落下,高遥远终是拿正眼瞧了赵可一眼,赵可的肩膀处有些明显的突起,是纱布包扎伤口时裹起来造成的,因为刚刚餐桌上的混乱,伤口该是裂开了,浅蓝色的雪纺衬衫上,渗出了一块颜色稍显暗沉的地方。
他怔了怔,逃也似的将视线移开,落到夜色黑幕中,遥不可及的天坑另一端。
“这么明显的事情,我懒得跟你说。”
赵可凄凄地笑了起来,心底的无助和悲哀,在阴暗的角落处肆无忌惮地滋生出罪恶的花朵来,阴测测地看向了战檬。
战檬正紧张兮兮地盯着战寰寻找按钮,边生气战寰不肯接受谈书润骗了他们的事实,边满怀着脆弱的希冀,期待会有奇迹出现。
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身后满是怨恨的眼神,战檬回过头看去,正正好对上赵可的目光,陡然吓得心慌,忙问道:“你干什么呢?干嘛这样看着我?想吓死我呀!”
“战檬,战小姐,我能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战檬瞪了赵可一眼,不屑道:“你说。”
高遥远嗅到了些赵可不寻常的意味,正欲阻止,赵可却抢先一步,率先开口道:“战檬,你喜欢高遥远吗?”
这个问题,从赵可的口中问出来,声音本就不大,在轰隆隆的风声中,显得愈加的低迷,但是还是清晰地落到了石台上,四个人的耳中。
就连一心扑在寻找石台按钮的战寰,都留了一分心神,来注意战檬的回答。
战檬没想到赵可会如此问,一时间被赵可抛出来的惊悚问题,问得有点懵逼,嗫嚅许久,愣是找不出一个字儿可当做答案。
“哈哈,你看到了没有,高遥远,你心心念念,揣在心尖上想着的人,连这个问题都回答不出来,她根本就不爱你,你还不死心吗?”
赵可从战檬处得了这般结果,心中无比畅快,竟有种报复了高遥远的淋漓酣畅感,大声笑了起来,讥讽不断地念叨着,“她不喜欢你,你和我一样,没有得到喜欢,没有被人喜欢,你和我一样,求而不得,哈哈哈!高遥远,我可怜,你也可怜,我们大家,一起可伶!!!”
战寰松了口气,放心之下,又觉得他跟赵可和高遥远这两个神经病似的人,一起紧张战檬的回答,真是很搞笑。
他不知为何,便想到了谈书润,谈书润此时在做些什么?她脸上的烫伤,应该会找医生看看,但是之后,如果他没能成功从石台逃脱,无法赶到南京军区,借调人手来这里清剿染苏柳代表掌控的反抗势力,谈书润会有什么结果?
那个白起,看起来对谈书润是真的有情有义,大抵,会护着谈书润那个废物的?
思绪万千,战寰心不在焉,身后赵可和高遥远也不再你来我往地互相揭穿对方的短处伤疤,一时间,又回到了最开始,万籁俱寂,风声疏狂的时候。
……
另一边,染苏柳的卧房,守卫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低眉顺眼,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染苏柳刚洗完澡,身上裹着件酒红色的丝绸睡衣,肩带滑落一旁,指尖在面前额瓶瓶罐罐中,挑挑拣拣,最后拎出了一瓶精华素,挤了点,抹在手背上,轻轻揉搓着。
“你说,谈书润的房间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是的,我派了人过去盯梢,但是谈小姐的房间门紧闭,里面刚开始有些东西掉落的声音,但是只有短短的几秒,很快就一丁点儿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染苏柳还挂着水珠的睫毛,轻抖了下,像极了小扇子,在守卫的心上扇风,心海波澜壮阔,更加不敢抬头去看染苏柳。
“继续盯着,对了,白起呢?他人在哪儿?”
守卫回答:“在他自己的房间里面。”
“哦?”染苏柳停下手中的动作,饶有兴趣道:“这就好玩了,白起怎么,没有护送他心肝宝贝回房间吗?脸都被战檬那个小姑娘烫红了,也不知道趁机好好地关心关心?”
“谈小姐独自回的房间,白起似乎心情不好,回到他自己个儿的房间之后,便再也没有出来过,属下猜测,应该是因为赵可和高遥远离开的缘故。”
鲜红欲滴的丹蔻,在如钻般闪烁的灯光下,耀眼璀璨,食指微微扣起,在梳妆台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发出均匀规律的扣扣声,无一不在彰显着主人此时的心情很是不错。
“本来是惊喜,既然现在白起没有送她回房,那就怪不得其他人了。
染苏柳甚是可惜地摇了摇头,叹息道:“既然老天要拿谈书润的命走,我也爱莫能助,明天早上,叫上医生和几个嘴巴严实点儿的手下,去为谈书润,做人生中的最后一件大事。”
守卫领命,正要告辞出去,染苏柳突然间想起什么,问:“区那边,兴爷的伤势,医生怎么说?”
守卫低下头,眸光中闪过一丝嫉恨,回答道:“医生的意思是,撑不过今天晚上。”
话落,染苏柳神色逐渐暗淡,蓦然,嘴角又挂上了抹极浅笑极浅的笑意,吩咐道:“撑不过,便撑不过吧,左右,我这边,也不缺那点东西养着他。你等会儿,把人转移到负二楼,就说是我的意思,让那里的人,好生照顾着兴爷。”
守卫支支吾吾,在门口犹豫半晌,染苏柳做完基本面部保养,看着镜子里倒映出的房门口守卫的样子,神情痴迷却唯唯诺诺,染苏柳嗤笑,道:“怎么,还有事?”
“柳姐,兴爷的伤势,对我们整个地下建筑来说都是个威胁,万一不小心扩散开来,我们整个地宫,会处于极度危险中。”守卫鼓足了半天勇气,终于开口道:“因此,关于兴爷的处理问题,我希望柳姐您能再重新考虑考虑。”
染苏柳看着镜子里的守卫,年轻,富有朝气,是很新鲜的肉体,多好的人啊,如果不是在这个末世,哪怕不是这个令人不得已而为之的身份,她都会很迷恋。
只是,世事哪儿能尽如人意。
染苏柳的脑海中突然出现兴爷那张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糙汉子模样,忍不住轻笑了起来,那个人,有四十几了吧,他们认识整整二十五年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是他十八岁,在蛋糕店偷了块黑森林蛋糕,被蛋糕店的老板,追了好几条街。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她都有鱼尾纹了,哪怕是这么多昂贵的化妆品护着,终归不是当年的那副样子,眉眼之间,也再找不回当年的模样。
“柳姐?”
守卫试探地唤了一声,染苏柳慢慢地转过身,看向房门口的守卫,起身,脚步如屋顶上月光漫步的猫咪,轻盈婀娜,一步步地走到了守卫的面前。
尖锐又璀璨夺目的指甲,抵在守卫的下颌处。
染苏柳踮起脚尖,俯身靠近守卫,肩带滑落,露出雪白的肌肤来,染苏柳发了狠,指尖用力,划过守卫的下颌,留下一条血痕,狠辣道:“兴爷要是死了,我第一个,就让你去给他陪葬。”
明明笑得那么好看,说出来的话,却令守卫的心跳扑通扑通跳得比发动机还要快,守卫惊慌失措道:“柳姐,是我不懂事,我这就去办!”
……
南京城的秋天,今年来得很早,原本还是艳阳高照的三伏天,此时已然吹起了秋风,树叶开始变得枯黄,满城的梧桐树,在凉风中,抖落一地树叶。
风卷起离开了家的黄叶,抛向高空,一辆吉普车疾驰而过,带来清晨时分,寂静如鬼城般的南京城街道,往日里的喧嚣和热闹不复存在,除了行尸,便是炮火袭击后的满目疮痍。
……
位于南京城边郊的全国安保等级最高的监狱,此时前些天超级暴风雨所带来的积水还未退去,泡着肿胀发烂的尸体,漂浮在水面上,俨然人间地狱。
庞大交错的地道之内,一座地下宫殿,纵然看不见旭日升起,但也在机械钟表的叫声呼唤中,从沉睡到苏醒。
守卫带着人,领命急匆匆往治疗区的方向走,走到半途,却看到不远处,白起正你走在他们前面,而这条走廊,通往的只有一个方向,那便是他此行的目的谈书润的房间。
白起转身,整个通道安安静静,除了他之外什么也没有,觉得奇怪,刚刚明明感觉身后有人的脚步声,犹疑半晌,敛眸,装作无事般继续前行。
守卫抬手,示意往旁边躲起来的手下安静,其中有个胆子较大的,奇怪地问守卫,前面的人是白老大,他们见了,应该主动上前问好,怎么能够还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