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川彻盯着小野太郎,继续开口。
“小野先生您觉得这是什么?”
男人突然有些沉默,然后脸色平静的开口。
“本居宣长反对格物致知,注重直观的情感表现,这是我们国家的物哀精髓。”
颂花不是花,咏月不是月,龙川彻写的雪国里尽是一些对雪的唯美细腻,但是写出来的却是冰天雪地中的虚无感。
小野太郎突然有些明白对方为什么要写《雪国》了。
冰天雪地中有虚无之美、洁净之美与悲哀之美,日本的物哀文化,有虚无,有宿命,有悲观,有倾颓,对转瞬而极致美感的追求,从自然从人身上挖掘美的渴望,这些都与龙川彻的雪国一一契合。
“你要一笔写尽物哀?”
小野太郎突然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此时,他比下午被田中小泉冒犯还要愤怒,须发皆张的样子像是一头发怒的老虎。
新潮虎猛,一人守着新潮社这座日本的最高文学殿堂,现在一个年轻人说要完全写清日本的物哀文化。
龙川彻的话太过狂妄,小野太郎突然发现自己错了。
这个年轻人不批判社会,他用细腻的文笔描写青山远黛,描写雪国中那个动人的故事。
但是透过表象,他想做的却是那个日本近代文学史的奠基人。
“狂妄至极,狂妄至极。”
小野太郎发疯似的将龙川彻写的字全部撕碎,他在餐桌前来回踱步,看着龙川彻三两次想冲上来,但是又生生止住。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嘛?上一次能代表物哀精髓的书你知道是什么?”
“物哀,风雅,幽玄,整个国家推崇的文化,怎么是你那短短八万多个字能够写的清楚的?”
“所以不是八万,是三部曲,总计二十二万字。”龙川彻面色平淡的看着已经失控的小野太郎,撕碎的纸张好像白花花的大雪,落在了这个小小的房屋内。
“呵,简直愚昧。”小野太郎冷嗤,此时他拿起自己的公文包,就要离开这栋房子,离开龙川彻。
签约什么的突然在他那里变得不重要,他想要教训教训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物哀两个字谁都能写,但是想要完完全全写完,用一种近代文学的方式表现出来。
小野太郎不信有谁能做到。
他的老师做过,但是失败了,他也做过,然后放弃写作成了新潮社的编辑。
物哀两个字几乎贯穿了整个日本史,没有人能完全写干净它,所有人都在窥摸它的冰山一角。
“你在怕我?”
在对方即将出门的时候,龙川彻又叫住了对方。
屋外的风雪打在小野太郎黑色的大衣上,他转头冷冷的看向龙川彻。
“我怕你死太快。”
物哀精髓谁都想写,谁都能写,但是从来没有人敢说出来。
你在作品里添加一点物哀精神也就算了,但是你当着一个文人的面说出来。
这感觉不亚于你说要用一本作品代表整个国家与民族。
“狂一点没关系,但是这种话你敢当着其他人的面说,”小野太郎冷笑。“一人一句唾沫就能淹死你。”
“你觉得我做不到无视我就好了。”
龙川彻将撕碎的纸张拼起来,那是他写的其中一句话。
“问则答言不则体,达摩心中万般有。”
这是日本一休和尚的一句和歌,龙彻其实更喜欢他的另外一句禅语。
“入佛界易,进魔界难。”
龙川彻冷冷开口,看向被他说无视就好的小野太郎。
“入佛界易,进魔界难?”站在门口冷眼旁观的小野太郎突然愣住。
入佛界易,进魔界难,这句话可以做许多解释,但在此时无疑是贴合他的心境。
所谓的入魔界,在禅宗的解释是欲望与期盼堆积起来的虚幻世界。
对于作家来说最高的精神世界是什么?
是自己的书,自己的作品。
能名垂千古,能代表一个时代就是他们的魔界。
龙川真的做不到么?
看着坐在桌子边的龙川彻小野太郎有些失神。
那些琐碎而细腻地描写对话、描写群山、杉树、飞蛾,描写车窗上的幻影,文笔流畅得如同诗化的散文,冷寂清洌的雪国坐座县界长长的隧道后,他记录着一个纯粹透明的世界,记录着日本的物哀之美。
就是因为龙川彻有可能做到他才生气,就是龙川彻有可能进入那座魔界他才不能自己。
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对方能做到。
小野太郎其实跟下午的田中小泉没什么两样。
“你要什么?”
小野太郎的嗓音有些沙哑。
‘我就是想加点稿费。’
两人的谈话几乎囊括了那位《雪国》作者的所思所想,龙川彻觉得此时说什么钱不钱的好像也有点太掉价了。
“日本文公见我,如拜鬼神,如见青天。”
龙川彻说这句话的时候,小屋灯影晃动。
恍然间,心情大起大落又被酒气熏了一脸的小野太郎举眉往前。
餐桌旁,雪纸上。
一个披着黑色和服的老人坐在那里。
他在四十岁写出《千只鹤》,四十八岁写出《雪国》,六十岁写出《古都》。
他是日本文学的泰斗,让人痴迷的文学作家。
他一生孤寂,用一根笔杆子在近代史写完了日本的物哀,展现了日本古典美学。
透过龙川彻的眼睛,小野太郎好像看见了那位吞枪自杀的老人。
他将自己,将自己的文学,将自己与“物哀之美”紧紧的绑在了一起。
他是真正能够写出物哀精髓的人。
“你到底是谁…”
小野太郎的身体有些哆嗦,他在这个老人身上看到了日本文人的最高追求。
恍如隔世,恍如现世。
新潮社的编辑颤巍巍的走到龙川彻的身边,无法自己的拿起了桌子上的毛笔。
失神的编辑,日本的文人。
挣扎,痛苦,沉思。
最后他颤抖的将手里的笔锋递了过去,微微颤抖的说…
“请先生执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