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钟室里落针可闻。
不知静默多久,太后道:“你是中意了谁家姑娘?”
秦洵下意识反问:“太后何出此言?”
“哀家说中了。”太后莫名笃定,勾起涂抹胭脂的唇,凑近少年面前,借着稀薄光亮分辨少年的容貌轮廓:“过去哀家一直觉得,你这孩子的性子像秦家人多些,眼下倒不这么觉得了。你可知你此刻说这些话时的这样一副神情,哀家都在何人脸上见着过?”
还会有何人。秦洵不假思索:“家母?”
太后似乎想要颔首,想着什么又顿住了:“哀家第一次见这副神情,是从你外祖父脸上,后来是你母亲,再来,”她笑了笑,“就是你了。”
太后尚为堂小姐时,曾放下身段明示爱慕,恳求林天娶她,林天惊愕过后婉言相拒,脸上便是这样一副神情。后来她想让认下的干女儿林初嫁给儿子齐端,玩笑一般对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提起此事时,林初也是很快将表情收敛成如此神色,郑重相拒。
两回都是被拒不久,她稍稍一探,便得知他们已心属殷宛和齐舸。
如今竟还能从这孙辈少年的面容上再见一回与他外祖父和母亲当年如出一辙的神色,眉梢唇角皆是不容置喙的倔强,太后乍一瞧竟恍惚一瞬,随即条件反射作出了少年心上有人的判断。
“谁家姑娘有幸在林家少年郎的心上占了一席之地?”太后也不管秦洵承没承认,调侃起他来,“你们林家啊,尽出情种。”令人讨厌得很。
在这处钟室里待得愈久,愈觉凉意浸身,秦洵虽在连日秋雨的初落之日就已添穿罩衫保暖,此刻却也已然十指冰凉,凉寒之气仍在顺着双手往身体原本尚有温热的部位蔓延。
秦洵没承认也没不承认,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此处凉意深重,太后保重身子。”
太后同样没明说放不放弃此番的念头,沉默半晌只有些疲惫道:“你回去吧。”踱了两步,又道,“起身吧。”后一句显然不是对秦洵说的。
门边一阵悉索的衣料摩擦声,又没了动静。
太后肯将谈话收尾放人了,自己却还没有离开钟室的意思,秦洵不想同她假客套,并未多言,只规规矩矩行了礼:“臣告退。”随即径自经过了大嬷嬷身前,踏出内门去。
尚在通道里未出外门,身后妇人的声音又起:“少年人,锐气太盛,将来怕是要吃大亏的。”不知是否是秦洵身在通道里的缘故,听着声音从身后钟室里传来,竟有些轻微的回响。
秦洵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多谢太后提点。”
“好自为之。”太后这四个字说得极轻,说完后再无言语。
踏出外门,总算又见天日,浅淡的日光多少还是能给秦洵刚
从钟室出来的冰冷身子起些暖意,秦洵后知后觉发现掌心有些湿润,竟是沁了些薄汗,他笑笑,两掌对搓几下擦去。
汉时钟室这里着实不是人待的地方,冷也能把人冷死,况且秦洵潜意识里尚存对于年幼时心理阴影的条件反射。
还好太后没怎么纠缠,秦洵回想一下方才经过大嬷嬷身前时余光瞥见她的神色,心道若是再耽搁久些,这位深恨他的大嬷嬷指不定克制不住会忤逆太后的本意,当真一把锁将他关在那处钟室里。
秦洵倒不担心会被关进钟室出不来,就算从钟室顶上那扇四四方方的小窗口唤信鸽去给自己人递信,他都不会在钟室里悄无声息被关到死。他比较担心的是,最大可能是他还没唤来自己人,齐璟就先找上门来,如此一来,难保齐璟盛怒之下不会像他父皇一样与太后翻脸,那齐璟也就相当于与整个堂家撕破脸皮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堂家如今说盛不盛,说衰不衰,“开国世家”的积威犹存,在朝中还是能占一席之地的,若当真任其弃了齐璟转投齐瑄麾下,齐璟不心疼,秦洵都替他心疼。
太后今日没打算对他做什么,秦洵在景阳殿门口被小太监拦下时就心中有数。
景阳殿所在未央宫东部的一片殿宇,只居住着除去刚出生的齐琛和尚年幼的齐瑀以外,今上膝下的五位皇子,又逢秋狩月,现下只还余监国的齐瑄齐璟并身子孱弱的齐珩留居宫中此处,太后选在齐瑄和齐璟上朝的时辰里,派人用一辆帷幔遮掩的普通辇车将秦洵接去长乐宫,还是没走宫门而走的未央宫与长乐宫之间相连栈道,很容易避过未央宫里的耳目。
但她没想着瞒过齐璟,否则也不会让人直接候在景阳殿门口,何况当时秦洵出殿,身后还跟着个听从齐璟吩咐在宫里贴身保护秦洵的单墨。
当秦洵问起小太监“你家主子是谁”时,小太监不发一言只托出那枚凤戒,被秦洵的身子遮挡住,身后的单墨未见动作,见小太监并不回应,便走上前来重复道:“秦三公子问你,你家主子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