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摩诺亚中心所占据的区域是所有扇区中最特殊的，除了保留建筑留有鲜明的博瑞格斯建筑风格，别的方面并没有融入柯珞克市的发展潮流中，是少数保留了上个时代氛围的区域之一。

现如今，各个扇区的大多数建筑都已经被各自控制的企业翻修，但荷摩诺亚扇区并非如此。里面的居民似乎有种特殊的怀旧情怀，不愿意将房屋更新，负责管理的霍尔海姆公司倒也不需要因此付出太多。上个时代的旧有建筑与时髦的荷摩诺亚中心形成了鲜明对比，赋予了该扇区深奥的文化，几乎里面住着的每个居民都能在柯珞克市的历史上与你侃侃而谈。

对于没有兴趣关注企业会议详情的人来说，只会觉得这里是企业掌门人们的封闭空间，或是感受柯珞克市底蕴的绝佳去处。凯文·布里茨对这里的初印象便是如此。

凯文与弗拉基米尔到达荷摩诺亚中心的那一天，出席企业会议的所有企业首脑们都到达了中心。他们知道自己树敌无数，相互之间也存在或大或小的摩擦，保不准在路上被不知道从哪里射出来的火箭弹给送到了上帝面前，于是便向卡尔·霍尔海姆提议提前入住荷摩诺亚中心。卡尔本人也正有此意，便承诺会由霍尔海姆公司保证所有人的安全。

无奈荷摩诺亚中心内的居住房间实在有限，又不能够给大家安排普通的套房居住，凯文便只能和弗拉基米尔居住在同一间豪华套房内。不过他们有各自的房间，倒也不会相互影响到生活。

凯文罕见地看到了弗拉基米尔生活中的一面。凯文所使用的手提电脑交给了弗拉基米尔用于远程安排公司的各项事务，他自己只能进行一些不大不小的书面性质工作，并像管家一样照顾着弗拉基米尔的生活起居。不过。比起担任管家的身份，凯文更希望能够多做些工作。

临近中午，荷摩诺亚中心各个部门的员工开始进行会议的准备工作，霍尔海姆公司的特殊事件应对部队(SIR部队)主导的警卫工作变得更加严密。所有人被禁止离开各自的套间，只能由内部工作人员进行供需方面的服务。霍尔海姆那边派遣了女仆常伴弗拉基米尔左右，于是凯文变得更加多余，只能够无聊地在客厅内来回踱步消磨时间。

凯文觉得很难熬，时间过得如此缓慢。他看向紧闭着的弗拉基米尔的房门，还有门口毕恭毕敬站着的女仆。她看到凯文的视线移过来，礼貌地点头。弗拉基米尔不喜欢被人打扰，基本上一整天都会在房间内度过。过去几天凯文也是那样站在门口等待着弗拉基米尔的指示，却不会觉得像现在这般无聊。

凯文决定偷偷溜出去转一转，而第一步就是支开女仆。

“能给我来点喝的吗？”凯文询问。

“可以，我现在去准备。您想喝点什么呢？”女仆向套间内的简易吧台走过去，那里能调配大多数的饮料，还有一台昂贵的咖啡机，凯文无事可做的时候，便会照着说明书和网络上的教程自己去捣鼓那台机器。尽管制作出来的咖啡出奇地难喝，他还是乐此不疲。

“可是……我想来点酒。”

套间里面没有准备酒，女仆只能去供应中心拿，“您稍等，我现在去。”

“非常感谢。你不用着急，我不是那种很讲究酒的风味的人，稍微慢一点也可以。”

“好的。”

凯文装模作样地靠在沙发上，装出一副等待的样子，待到女仆轻轻合上套间的门，他才不动声色地来到弗拉基米尔房间的门口。

“总裁，我出去一趟。”

如果她没有给予任何回复，就当是默认了，这是弗拉基米尔在第一天亲口向凯文交代的事情。

“……”

得到了弗拉基米尔的默许，凯文也能够安心地离开。

“啊——真痛快啊，都快把我闷坏了！”

凯文来到走廊上面，软绵绵的地毯让他踩着格外舒适。实际上，凯文所居住的这一层只有两个套间，他和弗拉基米尔住一间，并不知道另一间的主人是谁。凯文停留在那扇配备电子锁的红黑色双开门前，思考着过去三天的行程，凯文出来散心的次数不算少，甚至可以说相当频繁，就算如此，他也没能见到这儿的主人。

“或许这些人都和弗拉基米尔一样不喜欢出门。”

凯文抱着这样的想法，顺着楼梯往下面的楼层走，他不想使用电梯，那样太引人注目——在禁足的时候用电梯，碰到一大堆使用电梯的工作人员，一定会被怀疑的吧？

下面一层住着渡边贤一先生和他的秘书，维多利亚·泰勒女士。昨天凯文往下面闲逛的时候碰巧遇到二人准备进入套间，简单打过招呼以后，他也由此得知这里的主人。凯文来这里不期望能够遇到什么能说话的人，心里只想着随便看看，可还是遇见了有过一面之缘的维多利亚·泰勒女士——她手持一把精致的小剪刀，按照她心中所想修剪套间门口摆放的绿色球形盆栽，盆栽被裁剪成一颗匀称的星星。

“您真厉害啊！”凯文忍不住赞叹。

泰勒早就听到了凯文的脚步，听到带着几分稚气的声音，便判断出来是博瑞格斯的凯文。她已经提前为晚上的会议做好准备，身披一件白色的毛领大衣，脸上的妆容有些朴素，却意外地合适，完美地凸显出了她的成熟与睿智。

“不过是暂时退休的那一段时间，我培养的个人爱好罢了。”她没有看凯文，仍然专注于眼前的盆栽。

“您是怎么出来的？”凯文想收回这句有些冒犯的话，已经来不及。

泰勒的皱纹里藏着笑容，“我虽然年纪大了，但说话还是有些分量的，再说了，他们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我吗？”

“当然……当然，如果换成是我，应该拦都不会拦了。”凯文很高兴，泰勒女士看起来没有生气，连忙恭维两句。他又想起来困扰了很久的问题，向泰勒发问，“啊……上面的另一间房，您知道住着谁吗？我还没见过他。”

泰勒把剪下来的一片叶子放在一边，那边已经堆得像一座绿色的小山。

“你指的是你们套房对面的那一间吗？”泰勒问。

“嗯，没错。”

“据说是联邦的人，我向女仆打听过，他似乎很早就下榻了荷摩诺亚中心，大概七天以前吧。是个相当有魅力的人呢。”泰勒捧起一堆叶子，进入房间丢弃，又折返回来继续说，“我越向那名女仆提问，她的脸就越红，到最后甚至羞涩地跑掉了。”

“您这样说，就太勾起我的好奇心了呀，真想好好认识他。”

凯文帮着泰勒把剩下的叶子也处理掉，进入他们的套间时，凯文禁不住好奇心往里面看。渡边贤一相当悠闲地看着电影，他的一撇就让凯文心里发毛，赶紧跑了出去。

“是不是该回去了……”凯文心想，渡边的眼神让他的脸上褪去了轻松的神色，弗拉基米尔也许有什么需求，他不想再像几天前那样被责备了。

泰勒用右手轻轻拦住他，“你着急着去哪儿呢？”

“其实我是偷偷溜出来的。”

“凯文，我发现，你好像有点太在意弗拉基米尔的态度了。”

凯文不能理解泰勒女士的话，“她是我的上司，这是我分内的事情啊？”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泰勒放下了手中的剪刀，示意凯文靠近一些，“我注意到，弗拉基米尔的批评让你害怕，那不是一般的惧怕，而是恐惧。实际上……你不需要对你的错误反应过激。在我看来，因为害怕犯错误而变得畏首畏尾，反而不会让你留在她的身边太久。”

“可是……”

泰勒像拨开蜘蛛网一样挥挥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可能想表达不同的意见，比如在你的眼中，你不是那样的人；或者你才不会成为那样的人……一类的看法。但在我看来，这都是不成熟的表现，这是不会思考的表现，也是大多数年轻人的表现。你们还太年轻了，在这个五光十色的时代里，你们光是应付眼前的事情就已经自顾不暇，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你们没有时间去思考未来的自己，也无法看到那些缠绕在你们身上的阴影。”她顿了顿，目光展现出不符合年龄的锐利，“你们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可以避免那些不好的事情发生，但实际上，你们只是被命运的洪流推着走，无法逃脱。你们的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和危险，而这些阴影将会一直伴随着你们，直到你们真正成长起来。”

对于泰勒女士的话，凯文无法反驳，她几乎把自己的想法看得一干二净。他想证明自己不是叛逆期的孩子，努力把泰勒的话牢牢得记在了心里。

“那我应该怎么做呢？”泰勒的口吻很像他的老师，凯文觉得虚心请教会让她高兴。

“你应该学会独立思考，不要总是依赖别人的意见。我能感觉出来，弗拉基米尔是一个很强势的人，她可能需要很多个唯命是从的下属，但绝对不应该是你，站在这个位置上，你和别人不一样。”泰勒拍了拍凯文的肩膀，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然后接着说道，，“你要相信自己的能力，也要相信弗拉基米尔的眼光。”

一堂简短的课，只用了几句话。在这之后，泰勒便没再说什么，只是让凯文在旁边帮着查看盆栽的造型，慢条斯理地述说着凯文听不懂的修剪技巧。直到套间的女仆火急火燎地带着两三名轻度武装的SIR部队成员找到半蹲在泰勒身边的凯文，他才被迫回到套间。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凯文仔细琢磨维多利亚·泰勒的话语，不再觉得无聊。

夜晚七时三十二分，荷摩诺亚中心，客房区65层。

入秋的夜晚开始变得漫长，洗完澡的凯文只觉得浑身燥热，他来到套间向外伸出来的平台上，享受高层独特的秋季干燥气流，任由它们风干湿润的头发。站在这里，凯文可以清晰地看到远处山体的轮廓，那山峦起伏的线条是沉睡的巨龙，静静地卧在那里。这景象让他感到震撼，因为这种景色在博瑞格斯扇区几乎是不可能见到的。即使居住在最高层的公寓里，也无法逃脱那些闪烁的霓虹灯和漂浮在空中的尘埃的遮挡。而在这里，在这个充满旧时代气息的荷摩诺亚区域，一切都是那么清晰可见。

企业会议可能随时开始，只需要那边的一个消息，所有参会人员就必须在半小时以内到场。弗拉基米尔吩咐他提前做好准备，不要再手忙脚乱，凯文照做了。他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梳理头发、整理西装，甚至眼镜上的灰尘都没有放过。

“一点点香水可能会让我变得不一样。”凯文迎风挤出一点雾状香水，让水雾随风均匀洒在衣服上，他的手心不由自主地冒着汗，握着香水的右手也有些微微颤抖。

凯文知道，这种情感是紧张，前所未有的紧张。

“不要喷得太多，否则会适得其反。”

弗拉基米尔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凯文的身后，她披了一件合身的黑色风衣，里面则是她常穿的黑色制服，漂亮的金色马尾在风中起舞。除了那一件看起来已经穿了很久的风衣，弗拉基米尔看起来与平时没有什么不同。

“都准备好了吗？”她问道。

“嗯，没问题了！”凯文抓住衣服两边往下面拉，看起来精神不少。

“我指的是议案。”

“呃……抱歉。直到现在，董事会那边的大多数成员也没有任何意见，并表示无条件信任您。”凯文说。

弗拉基米尔来到凯文的身边，与他一同欣赏山峦的景色，尽管这个时候已经被不知道哪里飘过来的积雨云遮挡住了一些。

“想要实现博瑞格斯的复兴，他们必须要仰仗我。”

凯文丝毫不怀疑眼前女人话语的真实性。三年前，名为安娜·弗拉基米尔的女性被任命为博瑞格斯公司新任首席执行官，替代上一任首席执行官廖辰。

弗拉基米尔坐上总裁位置的那一刻，便开始执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公司的组织结构被进行全面的调整，精简了冗余的部门和层级，同时削减非必要开支、重组债务、寻求新的融资渠道或出售非核心资产；她重新建立博瑞格斯已经废弃许久的建筑部门，又向董事会递交了一份相当可靠的发展战略。

除了博瑞格斯的董事会成员们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位神秘的女人究竟从何处带来了如此庞大的资金，竟然能够凭借着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成功地将濒临破产边缘的博瑞格斯从悬崖边拯救回来，并让原本已经陷入停滞状态的资金链再次恢复正常运转。而对于大多数普通员工来说，他们所注意到的只是博瑞格斯公司里突然出现了许多陌生的新面孔。这些新来者进入各个部门后，取代了许多原本那些大腹便便、看似和蔼可亲但实则只会推诿责任的上司。尽管这些新上任的领导要求极为严格，但令人惊讶的是，他们的工作效率却异常高。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博瑞格斯公司仅仅用了不到三年的时间便实现了当初弗拉基米尔向董事会，向全体公司员工立下的承诺。

“我会让卡尔·霍尔海姆重新将博瑞格斯划入企业会议的议事企业之一。”

那个时候，凯文还是博瑞格斯的实习生，而面对弗拉基米尔的诺言，他只当是玩笑话，毕竟对这些人来说，承诺只是达到目的手段，往往最终能实现的寥寥无几。

凯文拿到手里的微薄工资让他不得不面对现实，他还有很多事情要考虑，年迈的父亲，高昂的生活支出，还有转正的期限……

现在，眼前的女人真正做到了。

空气中漂浮的香水芬芳渐渐淡去，弗拉基米尔的存在让他倍感安心，这种安心来自当他得知博瑞格斯能够作为议事企业参与企业会议的那一刻，来自当他得知自己能够作为弗拉基米尔的助手出席企业会议的那一刻。

凯文的心情意外地平静，他甚至能听到平时难以察觉的细微动静。下方准备企业会议的工作人员们低声交谈着，秋风轻轻拂过他的头发，发出微弱的沙沙声。水滴落在地面上，溅起微小的水花，清脆悦耳。此外，还有一种清晰但不太明显的深呼吸声。

凯文意识到这个声音并非来自于他自身。一般情况下，人们很难察觉到自己的呼吸声，除非特意去倾听。他转过头，目光落在弗拉基米尔身上，突然想起，第一次参加企业会议的，不止他一人。企业会议每五年举行一次，而弗拉基米尔担任职务的时间仅有三年，此刻，她同样也是这场会议的新手。

她也在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