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秦大娘烙了酥脆的葱油饼，做了喷香的冬瓜干炖肉、白菜炖豆腐、素炒冬菇，还熬了小米粥。梁小青去叫郑辰琮过来吃饭，郑辰琮连门都没开，隔着门说是咳嗽得胸闷先睡下了。

程柏蘅的右手还是活动自如的，不过每次伸手都要带着赵卓的手，便用左手拿筷子吃饭。赵卓却是满面笑意，一次次往程柏蘅碗里添菜，还说：“阿蘅，你手不方便，想吃什么我来给你夹。”

几个孩子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看着牵手的两人吃吃笑着互相打眼色。程柏蘅面色一沉道：“今天没来得及考校你们，看来都练得不错了？”

梁小青是几个孩子中最年长的，一般这个时候都是他出来应答，他道：“每个人都练了十轮，还是小军练得最好，六郎最差，十支箭也就能上靶三支。对了，今天小军又射中了两只麻雀呢。”

程柏蘅点头：“六郎年纪最小，气力还不稳，射得不如你们也属正常。小军性子镇定沉着，最是适合练习射箭，入门不过半个月便有五回射中麻雀了，确实难得。不过小军你还是要先把射靶练好了，你的箭靶要拉到十五丈远，六郎的箭靶挪到八丈远，咱们明日就按这个标准来考校。”

几个儿郎顾不得再打眼色，赶紧埋头苦吃，生怕被程柏蘅再问到什么考校箭术的事儿。

程柏蘅吃了些炖菜和两小块葱油饼，却没有动面前摆着的小米粥，因为她不敢喝水，喝了水就得如厕，今天下晌那次如厕真是羞死了，虽然隔着布帘子，但有什么动静都听得真真切切的。

屋里地炕烧得暖暖的，程柏蘅脸色红红的，嘴唇却干得有些起皮，赵卓似乎看透了她的心事，将小米粥往她面前挪了挪，小声道：“吃喝拉撒，人之常情。怕如厕还能不喝水了？反正我是喝了不少水要去如厕的，到时候你也少不得尴尬的，不如就放开喝些水吧。”

程柏蘅想了想，心一横端起小米粥便喝了起来，可能是渴得狠了，柔和清香的米粥滑入口中是如此美味，程柏蘅几口便喝完了一碗。秦大娘笑眯眯地接过碗帮程柏蘅又盛了一碗，程柏蘅本想自己盛的，一抬右手才发现手上还拖着一个人的手，只得作罢。

西厢房的火炕很宽，两个人横躺在上面也是尽够的。程柏蘅与赵卓手拉手和衣平卧，两床被子没盖都卷成一个大卷，一上一下挡在两人之间，刚好挡住两人的视线。

油灯没有吹灭，温暖的气息流淌在昏暗的房间里面。赵卓盯着房梁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默：“阿蘅，你睡着了吗？”

“还没。”

“那我们说说话吧。”

“嗯。”

“阿蘅，你睡不着的时候都会做什么？我们西羌王室的规矩，六岁以后的王子都得住在陶育宫里，那是一座很大的宫殿，每个王子各住一处宫室，直到成婚以后方能搬出去住。那时候，天一黑照顾我的嬷嬷就让我上床睡觉，可我哪里睡得着，她便会给我讲一些妖精吃人、借尸还魂的故事，吓得我闭上眼睛将被子蒙上头一动也不敢动，这个办法很好使，每回我都能被吓得睡着，然后嬷嬷就趁我睡着溜回自己家了。可到了半夜我还是会醒，醒来身边没人我更害怕了，我就会抱着我的小被子跑去大哥屋里躺到他身边。大哥是我见过最壮实的人，我想鬼怪肯定也会怕大哥的，每次躺在大哥身边我都特别安心。对了阿蘅，我给你讲一个无头鬼的故事吧？”赵卓抓着程柏蘅的手紧了紧。

“哈哈，没想到你的胆子这么小，可惜我从小胆子就特别大，从来不怕鬼的。不过我在西坡村的时候都是跟着奶奶睡的，她给我讲的都是仙女啊、老大老二分家啊这样的故事，我经常是听一半就睡着了。”

“大概是我九岁吧，有一回我夜里又醒了，便又去大哥屋里，找遍了他的屋子却没找到人，我这才想起来，原来大哥成婚了。我便骑上我的小马去了大哥家里，那个时候大哥大嫂还没睡，大嫂让我躺在他们的床上，她还不会说我们西羌的话，便用他们哈密的语言给我唱了一首歌，那歌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我只记得大嫂的声音很甜美，那歌曲悠长深远，听起来自己就像在天空中飞翔的风筝，下面是无边无垠的草原，一群群马儿抖动着长长的鬃毛快活地奔跑。我飘飘荡荡的在空中飞啊飞啊，很快便睡着了。之后我便经常去大哥床上去睡觉。可有一天，大王妃把我叫过去，对我说大哥已经成婚了，让我夜里不要再去大哥屋里。我问为什么不能去，大王妃说，本来送子娘娘要给大哥大嫂送一个小娃娃来着，结果看到我睡在他们床上，以为他们已经有了娃娃，便将小娃娃送到别人家里了。大王妃要给我换一个嬷嬷，我就说，我已经长大了，不想再要嬷嬷了。说来奇怪，自从那时候起我的胆子就大了起来，再也不害怕妖魔鬼怪了。阿蘅，你有害怕的东西吗？”

“我？我记得八九岁上我到小溪边采细辛，看见一条大花蛇往草里钻还挺好看的，便想抓起来瞧瞧。结果才抓住蛇尾，那蛇猛然弹射立了起来，张开大口露出尖牙就要咬我，吓得我赶紧把它甩开了。那是一条五步蛇，被它咬上一口可是要丧命的。自此之后，我做了好多噩梦都是有条蛇突然张口要咬我的。为了这条蛇，我央着父亲教我鹰爪功，终于在两年之后我又见着它了，所以一下子就捏住了它的七寸。”

“那后来呢，你把蛇打死了吗？”

“是啊，蛇胆卖给了县里的药铺，蛇皮卖给了杂货店，换了钱给奶奶买了糖油点心。从此，我再也不怕蛇了，甚至出门都想要碰见几条蛇，最好是毒蛇，价钱好。”

“哈哈，我还不知道哪个姑娘家比你胆子还大的。阿蘅，你还有什么会怕的吗？”

“没了。”程柏蘅淡淡答道。她害怕的事情不能诉诸于口，那几年她做的最多的噩梦就是母亲被奔马撞飞，那扬起的马蹄似乎要从母亲身体上踏过，每次都会令她惊叫出声大汗淋漓，每次都是李家奶奶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哄着才能入睡。而最近，她做的噩梦却是郑辰琮咳得喘不过气来，一口血猛地喷了出来……

灯盏里的灯油已然烧干，棉芯冒起一缕青烟慢慢熄灭。两个年轻人手拉手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