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倔强,母亲更是刚强。老夫人愤然起身,将手杖摔在地上,指着鼻子骂道:“孽障!明明是你一意孤行,害死了我的玚儿,怎可怨天尤人,嫁祸于李氏君臣?你还我玚儿来,你还我玚儿来!”一面叫嚷,一面伸手去抓仆固怀恩。
仆固怀恩慌忙退避,岂料地面不平,扭到脚踝,一跤跌在地上。老夫人向前扑倒,摔在他身上。只听一声异响,原来是老夫人手肘抵住仆固怀恩胸胁,将他一根肋骨折断。
老夫人盛怒之际,失手伤了自己的儿子,又是焦急,又是悔恨。她急忙去扶仆固怀恩,怎奈年高力弱,怎能搀扶得起?仆固怀恩本已痛苦难当,被她拖动两下,愈发头晕目眩、天旋地转。猛然间,胸腹膨胀、喉头甜腥,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喷血的那一瞬,仆固玚似在眼前微笑,双目朗朗、面色红润,仿佛中了状元一般。
就在这一瞬,仆固怀恩身上的温度开始褪却,脉像衰微了下去。
老夫人忽而坐直了身体,异乎寻常的安静。她觉察到,自己引以为豪的儿子,在立下赫赫战功之后,在大唐凌烟阁上留下他的图像之后,在联络吐蕃、回纥三十万大军攻打长安的征途之中,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自己。
偶耕见仆固怀恩猝死,一时忘了自己身处险境,忘了自己为何而来。尽管仆固怀恩起兵反唐,攻城略地,让百姓遭殃,但偶耕心中,他仍是一身凛冽、所向披靡的大英雄。他落下眼泪,蠢蠢欲动,想冲出来,运出平生功力,救回他心目中的大英雄。
牧笛见偶耕躁动不安,拽紧他的手腕,两眼紧盯着他,眼神里似是告诫,又似是恳求。
众将领听见帐内响动,抢步入内。一见节帅死在地上,老夫人若在梦中,顿时哀声大举,声震整座军营。偶耕侧耳而听,其中竟有任敷的声音!
哭声之中,大帐一侧的兵器柜忽然响动起来,原来是老奴穴道自解,在里面挣扎。任敷手提钢刀,掀开盖子,将老奴揪出,便要行刑问斩。
老奴仍然哑着嗓子,神色慌张朝屏风背后乱指一气。任敷猜到有刺客,一刀劈倒屏风,一脚踹向衣柜。这一脚用足了劲力,他显然是要先声夺人,将柜中之人踢成重伤。
偶耕陡然发力,一股真气流出,冲开柜门,抵住这一脚,复又一掌欺进,真气流出。任敷难以招架,只得闪身退避。偶耕趁此间隙,拉起牧笛,两步抢出大帐之外。
任敷认出偶耕,追了出来,却自知追之不及,在后面喊道:“节帅生前对你甚是看重。你进帐图谋不轨尚且不提,节帅已然殡天,你就这样走吗?”牧笛催促偶耕快走,休听他巧言煽惑偶耕却被任敷说动,停下脚步,折返回来,拉着牧笛径直走进大帐。
此时老夫人回过神来,伏在仆固怀恩身边哀哀欲绝。偶耕见状,早已动容,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响头,又对老夫人说道:“晚辈不敬,潜入大帐,本是为了行刺客之事。可又想到仆固大人乃是大英雄,我怎能下得手去?万万料想不到,仆固大人竟然,竟然”说到这里,不禁哽咽。牧笛也跪下来,急急扯他手肘,示意此地凶险,决不可多耽搁片刻。
便是这片刻迟延,任敷已调集军马,各持长弓劲弩,围堵在大帐门口。大帐之内,数名将领皆已认定偶耕来意不善,决不可留。他们怕误伤老夫人,不敢贸然进攻,只是握紧钢刀bs,要等偶耕退出门外再动手。而偶耕沉浸在悲痛之中,并不知道自己所处之地险上加险。
任敷在门口说道:“二哥,你且出来,小弟有一事相告。”
偶耕怔怔的,以为他要向自己忏悔杀死都播贺之事,伸出拳头擦去眼泪,拉着牧笛一同出门。
任敷果然说道:“大哥多次扰乱军规,我杀了他,皆因军法谨严,身不由己。”偶耕对任敷心存怨恨,听到此言,心软了下来。他仰天长叹,悲苦不已,怎么也想不明白,人们不能胡乱杀人,是因为有道德条规、法家律令,但到了杀人之时,口中高唱的也是道德条规、法家律令。
“除了这乱糟糟、冷冰冰的条规、律令之外,人们还有没有仅存的温良之心?”偶耕心中在默默追问。
但他毕竟被任敷说动,一时间找到了原谅任敷的理由。他忘了,牧笛一直在扯他袖子,提示他警戒满营的敌兵。被他忽略的是,敌兵越积越多,包围圈越来越厚。
任敷眼中的偶耕,呆若木鸡,似乎痴呆一般,几乎可以走到身旁轻而易举地将他一刀捅死。但任敷也是难得的将才,从不轻视敌军、轻率行事。他面对只身犯险的偶耕,保持着面对千军万马时的谨慎与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