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起聚颂半岛的历史,自打航海业兴起,整个半岛的南部临海部分就成了海盗的天下。人们提到这里,第一印象肯定是勾肩搭背的海盗,在海滩上喝着酒唱着歌,沙滩上乱扔一地破损的酒桶和熄灭的篝火。但你要是说这里没有绅士,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你是外乡人吧,你难道没听说过拉斐·哈代先生吗?”当地人会这么反问道。
哈代先生何许人也?他可不止是奴隶拍卖场的主人。在聚颂半岛,他的绅士名号上到八十岁老人,下到八岁孩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人们的口中,他美貌,优雅,又充满活力;温和,克己又富有智慧。他情趣高雅,品味独特,言谈举止中都透露着艺术的气息。他有独立于世界的哲学观,不为庸俗者所理解。他说只有带上面具才能撕开伪装,只有衣着靡丽才能洗去浮华。所以他粉饰自己的拍卖场,让每一次拍卖都变成一场华丽的演出。在拍卖场里,不论是他雇佣的舞女,还是到场的来宾,都需要穿上舞会的奇装异服,戴上假面。在不知不觉中,所有人都变成了演出的一部分。
话说哈代先生的拍卖场可真是富丽堂皇,这可是他经营了半辈子又最以之为傲的杰作!你看这里绮丽又奢华,黑丝绒帷幔围住了圆形屋顶的吊灯,挂角在顶层的大理石柱上,垂下千束万束的绒毛将火光捕捉。然而被捕捉的不仅仅是这些阴郁的火光,还有藏在百叶窗下的炉子里燃起的白烟,依附,又借助帷幔过滤掉不够细腻的颗粒,然后以一种神志恍惚、飘然欲仙的功效蔓延到大厅的每个角落。大理石柱一共有五根,每根都是上下窄中间宽的流线型,听说这是一种名为“隆柱法”的古老设计,是数学与视错觉共同营造的至高美学。整个建筑依附柱子分成了三层,全部由摆着铜质烛台的螺旋阶梯上下相连。二层和三层拉开帷幔,便是位置极佳的看台,一层则是拍卖的主会场和舞台。主会场的墙壁是鎏金条带装饰的朱红色,墙上挂有铜制或手绘的北国圣画像。墙边没有烛台,有的仅仅是一个个铜质的三脚架,站立在黑丝簇绒地毯上,每个三脚架上摆放一个火盆,再罩上的各种颜色的染色玻璃,折射出绚丽斑斓的颜色。这些设计听说全部出自哈代先生自己之手,为的正是那正中央的舞台,能够闪耀着光怪陆离的野蛮光辉。
远道而来的朋友可能会为整个会场的装潢感到惊异,但对于常客而言,这里满足他们的嗜好,弥漫着他们梦幻中的色彩。虽说寻常日子里的拍卖已经不足为奇,但有那么一天,即便是多年以后,人们也无法忘怀。那是尘历1730年秋。
那天,拍卖场提前一个小时便敞开了大门。众宾客原本还在门口互相攀谈,发现开门后立即开始相互推搡,争先恐后地向门口挤去,因为大家知道,提前开场通常意味着货里有重头戏,而且拍卖很有可能会是哈代先生亲自主持,更何况这次整整提前了一个小时!不出所料,那天的重头戏就挂在舞台的正上方,铁链将装人的笼子高高吊起,笼子上蒙着暗红色带褶边的布,不透光,没人知道里面的模样。一只浑身漆黑的乌鸦站立在笼子上,注视着下面拥挤人潮:宾客们鱼贯涌入一楼的厅堂,又如蝗虫一般,将仅有的二百个拍卖席一扫而空。有人悻悻地上了二楼或三楼,有人不忍失此绝佳位置,不管怎样都要挤在座椅后和过道间那狭窄的通道,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不管是大厅,还是第二第三层都密密麻麻站满了人。拍卖场没有开着的窗户,镶嵌彩色的玻璃的外墙将它围了个密不透风。这里人头攒动,压肩叠背,摩肩接踵,无人不是汗涔涔,汗流浃背,却无人流露出不悦或尴尬的神情。不愧是哈代先生的拍卖会,来客也是一个比一个雍容尔雅,潇洒风流!你看,风度翩翩的公子脱下礼帽互相行礼,其实是为了散发头上的热气;端庄优雅的小姐们持折扇掩面,其实是在偷偷给自己扇凉。他们互相问候,互相行礼,互相攀比,又完美地化解了自己的尴尬!可惜了,难免也会有不和谐的声音出现。你看,有几个人嚷嚷着要出去,真是群土老帽!不知道他们挤什么挤,给旁边人说一句“让一下,谢谢”不就行了吗?算了,也不指望他们有什么礼貌,毕竟这里不适合他们,绅士先生的情趣也不是这等下人所能品鉴的。
安静,请听,古老的挂钟已经苏醒,整点的钟声醇厚悠扬,舞台背后的帷幕即刻拉开。钟声过后,整个会场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即使没有聚光灯,千百双目光也能汇聚一处,那里便是演员们登场的地方。第三秒,小提琴弓与弦的一声摩擦率先打破了场中的静寂;第六秒,管弦齐鸣,音符笼罩会场,嘶哑,古朴,犹如分管霍乱与复兴的神明先后诞生;第十秒,舞者登场,他们恰腰,打转,踩着鼓点,欢蹦乱跳地从幕后进入前台。他们聚集在舞台的中央,然后手拉着手,抬头仰望穹顶,上演一出假惺惺的别离,之后便各自向四周奔去。西边的舞者身着酒红色的连衣裙,头戴染色鸵鸟羽毛头饰,脚踩红色的舞鞋,一步一拍地跳着优雅的华尔兹;东边的舞者身着束胸与绿色长裙,头戴绿孔雀羽饰,与前排的宾客眉来眼去,不知道是不是在眉目传情;南边的舞者束着头发,身着燕子领衬衫和修长的喇叭裤,看似搭配最为平常的,但配色极为荒诞大胆,他们的拉丁舞步也显得嚣张跋扈。北面没有舞者,只有一个半米高的台子,勉强能站下两个人,那里,主人公还没有登场。
时间是最好的指挥棒,在它的流逝下,一点一滴,见证着舞者与歌曲的相互倚仗。渐渐地,他们越来越激扬又忘我,他们的面具越来越难以遮挡张狂的笑容,他们的躯干像是钻进了毒虫,逐渐无法承载躁动的心脏,每一次升调都是一次舞步的变换,每一次降调都在为更热烈的疯狂积蓄力量,舞台两侧的乐团们也鼓足了热情,丝毫没有停下的趋势。就在激扬的火焰愈燃愈烈之时,一位女高音家的歌声闯入了舞台,她的嗓音宛如天籁,又如沾满琼浆玉露的丝带缭绕轻抚,缓缓飘落在交响乐团手中的乐器上。大提琴心醉魂迷,小提琴忘乎所以,低音号恍如梦寐,萨克斯欲说还休,于是所有乐器在同一时间停止了演奏。舞者们听到歌声,顿时仓皇失措,他们纷纷捂着脸,羞愧地从她的背后溜走,好像在为不久前的失态而感到无地自容。就这样,女高音家走到了舞台中央。她的笑容和她头上的银冠一样超然自得,他的气质和她贴满全身的钻石一样闪耀夺目,她的容颜是那样的艳美绝俗,吟游诗人见了她会想为她作诗一篇,画家见了她会想给她作画一幅,农夫见了她会放下锄头,孩童见了她会停下脚步,但今天,她只会为一人而驻足——他,哈代先生,站在悬空的高台上,由四根绳索吊着徐徐降下。在口耳相传之中,人们心甘情愿且毫不犹豫地将所有称赞人类这一物种的美好的形容词赋与他,今日见其一面,却发现这些形容词的语义在他真实魅力的衬托下竟如此微弱,甚至无法勾画出他十分之一的伟大。人人都妄想与他比肩,人人都幻想与他平起平坐地攀谈,这话不假,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在别人面前有够资格,去夸耀自己对美与真谛的领悟。而且大家知道,只有这所拍卖会,这里的演出才能窥见他内心的冰山一角。如今,他一登场便能让人知道今天谁是这里的主宰,他轻轻的一挥手能令所有的火光开始摇曳多情。当他降落到这所舞台上的那一刻,没有掌声,也没有惊叫,千百双目光在凝望中忘却了时间,不论他们曾经是什么身份,位居什么高处,至少在当晚,他们宠辱偕忘,他们愿意抛弃一切属于自己的肮脏灵魂,换取与这位绅士共鸣的资格。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已经有好几位宾客开始暗自流泪了。
哈代先生搂住了女高音家的腰,这纤细婀娜的身姿刚刚还显得不可近人,现在却小鸟般依偎在他的怀里。在众人的注视下,他俯下身子,捋开女高音家的头发,并在她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吻。女高音家满脸通红,大惊失措,胸中好像有无数匹迷路的小鹿在密林中跳跃,然后像先前的舞者们一样,捂着脸逃离了这个舞台。现在,整个舞台上只剩下这一位绅士,昂首挺胸地站在正中央,迎着众人的目光,摘下头饰,端端正正地敬了一个礼。然后用优雅的口吻说道:
“女士们,先生们,我是这家拍卖场的主人,拉斐·哈代。欢迎大家来到我的拍卖会!
“今天的拍卖将由我亲自主持,大家或许已经猜到了原因。那么我们直接上重头戏,敬请期待!”
悬在空中的铁笼在吊足宾客们的胃口之后,终于徐徐降下,在所有人豺狼般饥渴的眼神中,哈代先生揭下了罩在笼子上的厚布,而原本停在笼子上的乌鸦见状连忙扇动翅膀飞走,然后盘旋两圈,飞到了屋顶的吊灯上。它抖落的两根黑色的羽毛透过笼子的缝隙,缓缓飘落到笼中少女幽蓝的长发上。那是一位安静的少女,她所做的只是静静地跪坐在笼子里。绳子绑住了她的双手,黑布蒙住了她的双眼,但宾客们仍然能够读出她的姿态,她的神情,没有丝毫的恐惧与慌张。她的稳重与文静给宾客们一种恍惚,仿佛她根本不该属于这里,不该身着华贵的蓝色洋裙、戴着俏皮的蝴蝶结被关在笼子里,而是应该穿成诡谲怪诞的样子,带上面具,和宾客们一道参与这场狂欢。明明是被拍卖,明明是被所有人当成明码竞价的玩物,为何要装的如此从容?为什么你要表现得正大光明,仿佛我们才是躲在阴暗角落的老鼠!宾客们不知不觉中已经开始咬牙切齿,已经攥紧了拳头,手心和背后都冒着汗,你若问他们感受如何,他们必定会矢口否认自己在害怕,但所有的情绪最终会找到自己的出路,他们所积攒的恐惧与羞愧终将转化为愤怒!
“十枚金币!”一位宾客冲着台上喊叫道。
会场罕有地,除敲钟外竟陷入了几秒钟的沉默,然后不知谁发出了一声嗤笑之后,包括哈代先生之内的所有人都开始露出两排臃肿的牙齿,捧腹大笑。他们笑得很狂,故意笑得响亮,笑声并没有冲着刚刚叫价的宾客,而是笼子里那雍容闲雅的少女,仿佛是一场潘然的醒悟:好好地瞧瞧吧,这都是什么嘛!我们怎么会怕你啊,你不还是被关在笼子里吗,你不还是下贱的玩物吗,瞧瞧你脖子上的项圈,瞧瞧你后颈的印章,你有什么资格装啊,凭什么摆出一副安然自得的模样啊,我看你才是滑稽的小丑吧?天啊朋友们,看啊,居然还有奴隶觉得自己很游刃有余啊!他们不光自己要笑着,还要扭头互相谄媚、互相监督,仿佛谁先停下谁就会沦为下一个笑柄,不知不觉间,笑声已经持续了两分钟,场上开始间续地传来咳嗽,每个人都笑得面红耳赤,几乎快要喘不上气,却又不肯停下,这是一场较量,我们必须赢得胜利!但从客观条件上来讲,很多人已经快坚持不下去了,有人左脸发烫,有人右脸发麻,他们脸上的假面反而成了最后的遮羞布,于是他们向哈代先生投去了渴望的目光。哈代先生当然也已经觉得不妥。他咳嗽两声,整顿了一下自己的嗓子,准备叫停这场闹剧。哪知没等他发话,古老的挂钟就发出了第二次钟声,这次的钟声异常响亮,几乎要震碎每个宾客的耳膜,回声久久不散,给人以忧虑与不安之感。拍卖场有个规矩,无论何时,每当钟声响起,所有人必须停止一切活动,静默至少三秒,甚至包括哈代先生自己。听说立下这个规矩并非他本人的旨意,就连他本人也不清楚挂钟的由来。而这次他们足足静默了五秒。对浅薄的宾客们而言,五秒已经足够他们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了,所以哈代先生接着说道:
“相信经过刚刚的小插曲,大家已经放松了身心,并为接下来的拍卖做足了准备。接下来我宣布,拍卖正式开始!”
场上响起了宾客们的掌声与零星的欢呼声。
“第一个奴隶便是这位反叛郡侯爵哈维斯的女儿,卡伦·韦恩斯坦,300枚金币起拍!”
这场所有人期待已久的拍卖会终于开始了,不管前面经历了怎样的波折,至少现在,所有的宾客的头脑也慢慢变得冷静了,场上不断在有人报着价:
“310枚!”
“350枚!”
“400枚!”
“410枚!”
“410枚一次!
“410枚两次!”
“500枚!”
“550枚!”
“5000枚!”
什么,五千枚?
怎么会?是谁喊的价?场上的气氛本来恰到好处,没有过于激动,也没有过于平淡,这下再也没有人能够安定地看着这一切了,天啊,五千枚,为何会如此夸张?之前哪怕再稀有的奴隶也没有拍到过这么高的价格!成百上千的宾客开始交头接耳,嗡嗡声霸占了拍卖场的每一寸角落,哈代先生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场内的骚动,就连笼中的少女也愣了神。终于,越来越多的目光汇聚到了一个人身上,这个身材魁梧,头戴红帆船头饰,身穿海蓝色披风的男人,正高举右臂,向所有人打着招呼。就是他,他是谁?宾客的人群中已经离开了几个不显眼的家伙,溜到楼梯的拐角,借着烛台的火光,焦急地翻找过去的交易记录,可是不管怎么翻都找不到,他一定是第一次到来的新客!他连忙和仍在人群的一个绿色衣服的宾客对了个暗号,让那位宾客继续喊道:
“5200枚!”
“5500枚!”
“5700枚!”
“6000枚!”
场上的所有交头接耳声都停止了,只剩下两个声音在竞价,其余的所有人不必说,早就瞠目结舌了,能做得只有默默见证这历史性的一晚。他们注意到,台上的哈代先生也变了脸色。他努力回想起自己的大半生,做了几十年的拍卖,有过惊喜,也有过挫折,他早就知道,生而追寻至高美学的自己注定度过不平凡的一生,而刚刚这里发生的一切,一定是自己平生最大机遇的姗姗来迟!
上天专门在眷顾我,一定是这样!
“6500枚!”
“7000枚!”
“8000枚!”
“20000枚!”
两万枚金币?哈代先生的脑中嗡地一声,回荡起这个山一般的数字,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是拍卖会的主持,是所有人眼中难以望其项背的优雅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