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夜柔软得像块发亮的黑绸子,蜿蜒的银河缓缓流淌星辉下殿宇连绵,庄严肃穆。待午门前的汉白玉日晷落下第一道日影毓坤照例早起。歇了一夜,虽身子仍有不适精神倒比起昨日好了不少。今日该是她去后宫给薛贵妃问安的日子,距辰时尚早,用过早膳,毓坤换了常服带着冯贞向储秀宫去。
前些时日颇有些不顺遂她不愿与薛贵妃添烦恼有意将与蓝轩的不愉快瞒着她,但想必多少已有些言语传到了去,昨日终于等到旨意毓坤心下一片轻松,自然要第一时间将这消息报与母亲好叫她安心。
过隆宗门,在西二长街前下轿,毓坤抬眼便望见红墙黄瓦后储秀宫高扬的单檐歇山顶。其下斗拱绘着苏式彩画,庭中古柏森森汉白玉石基上东西各有一只铜鹿。这里是她六岁前居住的地方西面那只鹿她还曾骑在上面玩耍。望见熟悉之景毓坤的步伐不由轻快。
深红朱门迁延而开毓坤但见石阶下候着一对丫鬟,皆衣罗绮珠翠,不似下人,倒像大户人家的小姐。她心中明白,大约是薛府的两位夫人来了。
当年她受册为太子,连带外祖家也封了侯,因薛老太爷,薛大爷皆不在了,这爵位就由薛家长房长子,她的大表兄薛怀瑾袭了去。虽是虚封,没有食邑,但延绵下的恩泽赏赐却是几辈子都受用不完。所以不止在苏州老家,即便是在贵胄云集的京城,薛府的奢侈铺排,也是数得上名儿的。
宫人见太子驾临皆惊惶,毓坤却抬手,将向内通传的人止了。她向来不喜薛府的招摇,又知道两位舅娘无事不登三宝殿,便立在廊上听了会,果然听到正厅中竟隐隐传来哭声。
薛家长房的蔡夫人以帕掩唇,泣道:“可怜我瑾哥儿,让人打成这般摸样,三天尚下不得床,堂堂保昌侯府,竟叫人欺辱到这步田地……”
越说越伤心,她哽咽得喘不上气来,薛贵妃叹道:“人放出来就好,皮肉之伤,将养两日也就好了。”
蔡氏却如护崽的母虎,腾得起身道:“话岂是这样说,如今娘娘是贵妃,位同副后,坤哥儿是太子,正是储君。我们家是什么身份,那人又是什么身份,区区一个应考的举子,竟将瑾哥儿打了,那不开眼的巡城御史还将人拿了,可怜我儿在大狱中过了一夜。好在顺天府尹识趣,弄清身份将人放了,只是若不将那打人者治个重罪,如何消得下这口气!”
毓坤心知,若真如蔡氏所说,薛怀瑾无故挨了打,又怎会被巡城御史拿去,只怕是他先动的手。因瞧在她的面上,顺天府尹不得已将人放了,本已是占了便宜,然她这舅娘不知足,还要编排颠倒黑白的说辞,想要将对方治罪。
见毓坤沉着面孔,身边宫人皆不敢喘气。厅中的薛贵妃自然也是明白的,见蔡氏不肯罢休,冷淡道:“这样的话嫂嫂莫再提,我虽入天家,却不过是做妾罢了,又有何贵呢,自己生的哥儿,尚不得唤一声娘,又哪有什么光彩可以荫护娘家。”
这一番话堵得蔡氏面上红一阵白一阵,讪讪道:“怎可这么说话,皇上对娘娘可是……”
薛贵妃打断道:“瑾哥儿既从狱里放出来了,就在家好生养着,过几日改了纨绔习气,再捐个官儿与他做。对方想必亦有伤,需好好赔偿,若是让人告到都察院去,只怕我也护不住。还有便是,今日我既将这事了断,便不许再去烦扰太子。”
见她是铁了心不护短,蔡氏委屈极了,却不能不应。一旁二房的郑夫人有些坐不住,试探道:“这样一来,怕是要一笔花销呐。”
因长房袭爵,郑氏心中未免不平。蔡氏守寡,有些事不好出面,她便在薛府掌家,一想到明明是长房惹了事,银子倒要打官中出,颇有些不满,却不便表现,只柔柔道:“这些年替娘娘看园子,也贴了不少钱进去,只怕公账上有些吃紧。”
未想到话音刚落,便听人笑言:“倒叫舅娘为难了,那么明日将园子收回来,这项开支也可省下了。”
蔡、郑两位夫人循声而望,见宫人推开隔扇,竟是太子飒然走了进来,不由惊惶,起身便拜,尤其是郑氏,更不知该接什么话好。
前些年薛府得谕旨敕造小沧澜,每年得宫中一万两白银用于园林维护,是绰绰有余的。毓坤心知这钱到了薛府账上,能有二分真的用在园子上就不错了,却未想到郑氏竟还借这由头,哭起穷来。
果然,她这话一抛出,郑氏便跪下了,慌忙忙道:“为难也是应该的,能为娘娘分些忧,可不正是我们的福分。”
见毓坤不为所动,似是真要将园子收回来,郑氏红了眼眶道:“哥儿可还记得小时候养得那缸金鱼,舅娘都替你好生喂着,什么时候得了空到园子里坐坐,看看可欢喜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