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老家是华州滴嘛,”阿姐盘腿席地而坐,一手攥着水袋,一手捏了半捆红虬脯练牙口,“前年闹蚂蚱,上头那帮歘锤子,说什么义虫,额也听不懂,反正最后没开仓放粮。先饿死了我娘,再饿死了我爹,没两天就被乡邻嚼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额两个弟弟细皮嫩肉滴,哪儿够他们塞牙缝?额寻思着,地也种不成了,不如跑去南边。”阿姐说着,一双晶亮亮的眼睛又黯淡下来,“结果,走岔了路,回过味来已经到长城边上了。”
“额弟从小身体就不好,一路上病得更重,我们只好先找个地方住下。”阿姐再灌一口水,“然后就碰上那老太婆了。她非说我给我弟采的药是什么火灵芝,说她活了上百岁绝对不会看错,要抢。我不给,她就要杀我。”
阿姐略略停顿,然后不甘心地撇撇嘴:“后来我还是没抢过她,胳膊拧不过大腿嘛。没办法了,我只好让她教我医术,我自己救我弟。她还不答应,只说她身边缺一个药奴给她试药用,我要是跟着她,能学多少算我的本事。然后我就跟着来了呗。”
“结果到现在医术没学多少,倒是搞得一身毛病,再这样下去额不是要跟那两个病秧子差不多咧?”阿姐泄愤似的磨了磨牙,又像是想起什么,抬头看向袁天罡,“喂,老伯,我看你也会给人看病嘛,要不你来教我?我下辈子做牛做马……欸欸,老伯你别走啊。”
阿姐忙爬起身扯住袁天罡的袍角,还不待开口,已被男人回首森然的眼神震住。
“你对本帅有什么用?”平铺直叙的语调不带一丝嘲讽,却让阿姐不自觉放了手。
是了,她一个无甚才能、无甚身份的孤女,拿什么筹码跟人家做交易?救她一命不过是看她或许能提供些关于降臣的情况罢了,现在那点价值已经被压榨个干净,人家凭什么帮她?
望着空荡荡的房门,阿姐吸了口气,木然的表情没半点变化,将满地珍馐收拢了,抹净装盘,端去船舱。
“慢死了。”吊床勾勒出曼妙的曲线,降臣顶着一头乱发自绸缎中冒出头来,懒洋洋地抱怨。
“嫌慢?那你自己拿去啊。”阿姐一如既往地顶嘴,勾腿踹上房门,“额下次犯病,一定饿死你个瓜怂。”
海上天气阴晴不定,便是乘风破浪,也足足三五日才找到贩书货商所说的孤岛。然而袁天罡将这巴掌大的岛屿搜了个遍,也没找到半片纸页。
难道说不在这里?袁天罡瞥见岸边降臣兴趣缺缺的模样,否定了这一猜测。不,如果她早知这岛上什么都没有,也不必冒险改道。
‘《乙巳占》流落在外多年,我也一直在搜寻残片……但知道哪里找不到它。’
降臣所言再度浮现,袁天罡收回视线,转而望向茂密林木……或许她说的也不全是假话。
得了抛锚的令,降臣再一刻都懒得在烈日下多待,眨眼翻回铜船,缩进她的舱室去了。袁天罡则罕见地拿出了罗盘,踏方位,寻吉凶。
日头才向西偏,铜船阴影便滑出一痕浅浅阴影,悄声向树荫深处摸去。
“出来。”那重极的脚步隔半里他都听得清清楚楚,袁天罡收起罗盘,瞥一眼身后巨木的枯朽残骸。
“又不是额想藏起来,”阿姐拱开灌木,露出半个脑袋,对着袁天罡笑,“这日眼的地方,不好走嘛。”
“谁让你要往僻闭处钻。”勉强抽出身来,女娃娃抖落一身腐叶,掐着腰理直气壮道。
“何事?”袁天罡定了方向,转身便走。
“欸,等等额嘛。”阿姐挠两把脸上细小的擦伤,忙跟上袁天罡的脚步。
“额想到额有啥用咧。”阿姐小跑着绕到袁天罡身前,却因腿短,才走两步便又被超过,“老太婆说,她之前出过海,而且还找到不少好东西。”
“为何出海?”袁天罡随口道。
“有人……”阿姐突然刹住话头,剑眉拧起,“你别想套我话啊,这回我可不白告诉你了。”
“……”袁天罡没应声,方向未改,连脚步都未曾慢上半分。
到底是小孩子沉不住气,阿姐急赶两步,张开手臂拦住袁天罡去路,故作轻松的表情消失,双瞳血红:“我要你救我弟!”
她声调扬起,面容逐渐扭曲:“我知道老太婆在海岛找到了什么,我也知道那岛在哪儿,我还知道她为啥来海边!我更知道——”
阿姐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几分喉管中的血腥:“救我弟对你们这些大官来说轻而易举……我有用,至少现在,对你有用。而你,不需要付出什么。这买卖,你没有不做的道理。”
又是一阵几欲令人发狂的沉默,阿姐死死盯着那铁面上黑漆漆的孔洞,攥紧拳压下指尖的颤抖。
别慌,别慌,她这么灵醒,不可能猜错。这老伯一定会答应!
“……呵。”一声冷嗤打破沉默,袁天罡径自向前,路过阿姐时随手两指点在她双肩,“那就要看你,能赚到几分了。”
热流自中府涌入,贯三阳三阴,通任督二脉,最后盘桓于丹田。一口郁结之气吐出,阿姐只觉得连脚步都轻快几分。
他答应了!
这位可比那老太婆大方多了。阿姐心里念着,便如实交代了:“从额遇见老太婆开始,她一路上都在打听你的行踪。但她像是知道你肯定会来海边似的,赶路急滴很。”
“你们说的那什么《乙巳占》,虽然不是你找的这本,但她绝对出海的时候找到了,不过额也不晓得为啥她手里么有。”有袁天罡在前面披荆斩棘,阿姐跟在后面,走得轻松了不少。
“何以见得?”袁天罡顺着她的话问道。
“老伯,你咋这么瓜?”阿姐语调上扬,得意道,“她要是有,直接骗你说书被她先找到了,拿旧的顶替新的不就完了?还用得着这么转弯抹角,在海上瞎跑。”
感受到前方骤增的压力,阿姐缩了缩脖子,硬着头皮装作无事发生,继续道:“从西边赶过来的时候,我看到她在研究什么图画,好好一张纸被老太婆画得乱七八糟。到这边我才知道,那玩意儿叫海图。好在我过目不忘,都背下来啦。”
袁天罡停下脚步,反手将一张布帛卷着炭块丢到阿姐怀里:“画。”
“好嘞。”阿姐应一声,晃着羊角辫席地而坐,一边涂涂抹抹,一边扯闲篇,“欸,老伯,你到底是在捏揣啥呢?这土里还能翻出宝贝来?”
“寻踪觅迹。”袁天罡摩挲着树干上的箭孔,简短道。
自岛上的痕迹来看,应是一商船被海贼劫掠才靠岸抛锚。残卷的污渍与箭痕都很新,最长不过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