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集北边一座小山坡上,有一间被篱笆围起来的土屋,糙木条和荆棘编织而成的篱笆墙修葺的极为规整,偶尔冒出的一两朵野花顽强地在被泥土填满的缝隙中绽放,给这质朴的土屋增添了几分生机。
夜凉如水,院内几畦整齐的蔬菜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鲜嫩,青翠的叶子在夜风中轻轻摇曳。院子中间摆着一具打铁用的铁砧,铁砧旁散乱地堆放着风箱和几把鼓风用的破扇子。那匹瘦骨嶙峋的大黑马此刻正悠闲地卧在不远处的槽头,偶尔伸头啃两口面前的青草。
明月高悬,星光撒地,给小小的土屋镀上了一层美丽的银晕。
傅锐缓慢地在星光下走来,当走到这间和舞蛮从小就居住的土屋不远处,脚步不禁变得有些踟蹰。
虽然他走得很慢,可最终还是来到了篱笆前。
傅锐推开篱笆院门,来到隐隐透出灯光的木门前,轻咳了两声,冲屋里喊道:“我回来了。”
土屋的木门被推开,舞蛮出现在门口,屋内透出的灯光将她纤细的身影拉的极长。
她虽然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但五官却极为清秀,尤其是一双大眼睛,宛如夜空中的星辰,透着一种纯净无暇的光芒,再配上眉间那点殷红如血的朱砂痣,让整个人看起来就如同初春里绽放的第一朵花,清丽而动人。
但此刻的舞蛮眼神里却闪烁着不安和心虚,双手紧紧绞在一起,低头细声细气地说道:“你一直没回来,我有点害怕,所以就一直点着灯,咱们存的那点灯油都快用完了……”
“咱们暂时用不着灯油了。”傅锐随口应道,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心酸,“钱我没退,他们那个领队叫文群涛,是章将军的朋友,是将军把我推荐给他的,最重要的是他能帮我洗脱逃兵的罪名,咱们以后就不用提心吊胆的躲着了,所以咱们明天跟他们进京。”
随后傅锐便把今晚他遇到文群涛的事儿简要地说了一遍。
舞蛮似乎没有心理准备,愣了好半天,才轻声说道:“去就去吧,去看看也好,要不你也不死心。”
进京路上不清楚会遇到什么危险,也不知道能不能保护好舞蛮,傅锐默默思忖着。再看看到这间从小生活的土屋,虽然简陋,却是自己和舞蛮十来年一点点修葺而成的,心中不由得有些不舍。
“收拾一下行李吧。”他轻轻叹息了声,迈步进屋。
舞蛮轻手轻脚地将门关上,抬手拢了拢鬓边的发丝,向着傅锐问道:“哥,咱们去哪里找娘说得那个孟繁瀚舅舅,都不知道有没有这个人。”
“走了一步看一步吧,到了京城再说,瑶姨说到了京城自然知道,或许那个孟繁瀚舅舅是个很有名的人也说不定。”傅锐转身看着舞蛮美丽的小脸蛋儿,知道小丫头是有些不舍,于是微笑着说道:“我们两个也不能在这里呆一辈子啊,你以后早晚要嫁人的。等到了京城,给你治好病,哥再凭这身功夫赚点钱,给你攒嫁妆。”
“呸,我才不嫁人。”
舞蛮的脸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
“不嫁人,难道要吃我一辈子?”傅锐笑着揉了揉舞蛮的头顶。
沉默了片刻,舞蛮忽然抬起头来,咬了咬嘴唇,露出了一种平日并不常见的期待神情,说道:“要是……到了京城,是不是可以去那间听风赏雨楼看歌舞了?”
自舞蛮记事起,歌舞就像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很小的时候,小木屋中就总是回荡着她清脆的歌声和欢快的舞步。每当她娘弹琴或者傅锐偶然哼唱时,舞蛮总会情不自禁地跟着节奏摇摆起来,动作虽然稚嫩,可小手小脚却配合得恰到好处,仿佛天生就是一个舞者。
后来舞蛮的娘亲去世后,她和傅锐的乐趣之一就是在夜晚的月光下,由傅锐唱歌,舞蛮跟随歌声起舞。
每到那个时候,月光洒在舞蛮身上,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银色的纱裙,随着翩翩舞姿,仿佛与月光共舞,画面美得让人心醉。
去年一支南夏的歌舞班子经过小镇,在傅锐管理的驿站落脚了几天,舞蛮在与那些胡姬的交谈中得知京城有间听风赏雨楼,歌舞冠绝天下,心中便产生了无限向往,所以此刻自然而然地问了出来。
“当然可以,但天子脚下,无限繁华,咱们的开销也会很高,到时候有没有闲钱去看歌舞,可说不准啊……”
傅锐叹息了一声,旋即发现舞蛮的神情有些失落,于是笑着安慰道:“反正还没到京城,一切都是未知。万一发了财也说不定,到时候咱们天天去那间听风赏雨楼看歌舞。”
“京城一个月开销要多少钱,咱们眼下的钱能用多长时间?”
舞蛮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样轻轻颤动,眼睛如同两颗晶莹剔透的宝石,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她天真地问道:“既然你没有退钱,那咱们现在就有一百多两银子呢,到了京城应该足够盖间大瓦房了吧?”
“够可能是够,但是咱们要用钱的地方很多,得给你找个好大夫看病,而且万一以后跟着那位文大哥混,少不得要穿得体面些,咱俩都得做几套新衣裳。另外像柴米油盐这些应该比璞门关还要贵点,还有大黑的草料,再给它修个马厩,这么着粗略算算,咱们这点钱应该不富裕。”
傅锐认真地回答道,实际上他完全是在瞎猜。从小到大,他只知道凤凰集和璞门关的物价,又哪会晓得京城繁华。
一百两银子别说在京城盖房,恐怕都不够让那些王侯府邸的下人抬抬眼皮。
然而即便是这个保守的估计,也远超了舞蛮的心理底线,她蹙着眉说道:“这么贵……哥,要不咱们还是别去了。我的病不是大事,等把他们带出山后咱们就回来,在镇上盖套刘婶儿家那样的大瓦房,满打满算三十多两就够了。你不是说这两年朝廷允许老百姓自己采矿了,你这个驿丞也别干了,咱们用剩下的钱雇些人手采矿,你看怎么样?”
“也有点道理。”傅锐眯起眼,认真地思考了半天,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眼皮子不能太浅,俗话说富贵险中求,这次机会难得,过了这村恐怕就没这个店了。进了京万一能当上个有品级的官,一二百两银子还不是随便就赚回来?再说你不是一直想学歌舞,京城那么多教坊,你就不想去看看?”
一听到学习歌舞,仿佛击中了舞蛮的要害,她轻轻咬着下唇,蹙起的弯眉将额头的朱砂痣拱卫得愈发鲜红欲滴,很久之后她才看着傅锐,神情认真地说道:“那就去。不过钱只能花一半,要是入不敷出,咱们马上回来。”
……
一张粗布大帘将本就局促的土屋分成了两个更小的空间。
夜静。
舞蛮睡在里间,双眼紧闭,但不断的辗转反侧表明她并未进入梦乡。娇小的身躯不断地翻转,一会儿侧向左,一会儿又转向右,仿佛想要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来驱散内心的烦乱。枕头下的床单被她无意识地揉成一团,随着舞蛮每次的翻身,像是海面上的起伏的波浪。
风寒。
傅锐躺在外侧靠窗的位置,双眼盯着屋顶出神。微凉的夜风顺着窗纸的裱糊缝隙吹入,让他不由自主地裹紧了被子。
星无语。
这是一个仿佛和过去十几年没有什么区别的夜晚,他们仍将伴着凤凰集的星光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