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回来,皮日休肚里也还在反复考问,倒底走还是不走,海鸥见主人不吭声也不敢说话,牵着马眼睛却只管胡乱打看。冷不然就与人撞上了,马没怎的,他倒唬了一跳,便恶着眉脸骂人:“瞎眼了,翰林学士也敢冲撞!”这目面丑怪的老儒生也不示弱,恶瞪着道:“翰林何物,识得几字?”海鸥再要反口,头上却吃敲了一下,皮日休跳下马道:“秀士,可伤着了?”老儒生道:“小人恶口,着实伤人!”皮日休便呵了海鸥谢罪,自己又揖道:“日休失于管教,见笑了!”
这老儒生听了名姓,眼睛放光,正了正襆头作揖道:“鹿门先生,江东生罗隐有礼了!”皮日休也是一喜,道:“是罗隐还是罗横?”罗隐见皮日休识得他,便有些得意了,道:“前是罗横观海潮,今隐长安觅谪仙——正是区区!”皮日休大喜,既爱他文才,又怜他的处境,又忆起自己当年不及第之日的困顿,也正好寻个人说话,家也不回了,便要邀着往酒肆中去。
罗隐也不推,两人就近找了家酒店坐了下来。原来这罗隐是杭州新城人,面相看着比皮日休老,实际却比皮日休小了两岁。罗隐毫不隐讳地告诉皮日休,到现在他是七次不第了,别家已是十年。现在他已萌了退隐之心,却又无颜见江东父老。又道:
“两年前,我仰天大笑出门去,乘春风,放快舟,决意东归,视功名富贵如敝屣,行水誓水,遇山誓山,绝不返顾!不想船至江州,阑入彭蠡。我猛可想起八年前在钟陵相好的女妓云英,顿时想起相别之语,不觉脊骨爆裂,赧然无地,当即跳船北走,徘徊至今!”皮日休叫声好递酒过去道:“对红颜如对严君,真情义丈夫也!”
两人对饮畅快不已,对于皮日休来说,这种感觉很久没有过了,也许有官无官,官大官小,他骨子里还是那个鞭牛耕田的泥足少年,与世家子弟始终不是一个伦类!罗隐的祖父虽然做过一任县令,父亲也应过一次制举,可是这种根基相比势门大族就好比丘垤之于泰山,聊胜于无而已,自然不会有什沟壑!
说到门第,罗隐也是愤然不平,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今之世家,其泽何止五世!细思来,岂真以子孙贤肖?不过‘树大根深,擅持两端’而已!”皮日休击桌称是,最后唱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都吃得醉了。
皮日休睡得迷迷糊糊的,忽听见女儿的啼哭,一惊便起来了。房间里黑昏昏地,也不知是什时候了,只看见门口有些烛光。撞过去时那边一屋人都在那儿围着,腾氏见了皮日休便哭出声来,阿萝道:“官人,小小姐都哭了半天半夜了,百不得安,这可如何是好?”皮日休着慌,精神一耸,忙过去将孩儿从腾氏怀中抱过来,脸儿贴着,问用了药没有,都说用了。
奶子却道:“学士爷,人命都在菩萨手心里捏着,医药管什用。我奶过多少孩子,无如这个磨折人。怕是给什不好的歪缠上了,幸早去永寿寺请了和尚来念几卷经,浸假就好了呢?”皮日休抱着女儿慰贴了一番,不济事,便真个使了海鸥去永乐坊请和尚。等了半个时辰,和尚没来。五更鼓响起,腾氏却催他上朝。皮日休不肯,昨日与罗隐吃酒他就打定了主意,宁龟曳泥塗,也不骨藏玉匣!腾氏没奈何,使了兄弟去告假。
又过了半个时辰,和尚终于来了,也没多话,各房中走了走,便在孩儿房中坐了蒲团念经,念了半个上午,孩儿似乎好了些,下午又念了几卷,孩儿也不哭了,和尚这时才说是宿业,孩儿吃鬼缠上了,这鬼与他的前世有怨,了得了不得,得仗佛力得看诚心!皮日休见说,便自己牵马送了和尚返寺,又在佛前磕头烧香,忏悔不合谤佛,愿以身受罪,足足跪到天黑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