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及其家眷可以住州衙,也可以另治私宅以安家,梁园坊的张宅便是私宅,前面临着大十字街口,后面联着梁王起的丽人山,虽不十分阔大,进深却不短。三年前,朱温便寻访到了这个所在,白里黑里翻在后面花园墙上看了几回,觑着了张小姐,便在墙外吹了十来夜洞箫,一日三更,便翻了进去,穿花园直抵西厢北窗下,轻扣相呼,不想佳人没搂着,倒吃起夜的婢子发现了,大呼起来,他是狼狈而走,过后再去吹箫,几乎又给伏伺的军汉捕着,只得且撂开了手。半年后再往,那墙也加高了数尺,一有声响,墙内便有犬吠,直弄得近也近不得,可奇怪的是他对张小姐却愈发思得深了,一旦思想起来,桑间之女也好,娼家之妇也好,便觉秽恶不可耐!
去年因萧县的事,他久在宋城盘桓,天天晚上将了弹弓肉丸隔墙喂肉,将那细犬喂得熟了,一日夜里使钩索翻了上去,摸到张小姐书房,却发现窗、户都填上了,边上的穿廊也上了门,里面还上了锁。中间正屋以及东厢倒有窗有户,不过那是刺史及妾妇所居,穿过去倒不难,只是退不得!走前面更难,张家的奴仆十有八九都宿在前面。当夜朱温知难而退,后来便将注意打到了守花园东角门的老子岳和身上。
到了张宅附近,朱温将腰刀解下递给了范权,使他在后面缀着,沿着曲巷往宅后绕。还没走近,身后却起了相唤之声,一看便是那老子,手里提着新沽的一小葫芦酒,直似见了嫡亲儿孙般亲切:“三郎,闲不闲?不闲时咱爷下两盘棋可好?”朱温也似儿孙见了嫡亲的爷娘般恭敬,上前把着老子一只手,小意托扶着,道:“好呢!不过,你老得先放我回去与姨娘请告一声!”老子道:“嘿,三郎,我一介臭朽老子,贵尊长怕不肯放你来!”朱温道:“岳伯,我前两回便请告了的!”老子忙问道:“没好话吧?”朱温道:“好话,我姨娘说张府的树也比世人要直,又说仙佛最喜在人间作老者相!”岳和听了眼睛也笑得没了,朱温一直将他送进角门,深揖作别,等门合上了,他才转身往他那所谓的“姨母”家走去,范权一直跟着。
俩人转到左近一家熟肉店买了一只鸡、一坛酒,在一家茶铺吃了三碗茶,将事情商定了,然后才转了回来。到了角门外也不扣门,听见老子在里面咳,朱温才轻唤了一声,门便开了。
角门内向左十来步便是老子值守的一间杂屋,里面床榻也没有,便是一张毡席一张方案一盏油灯,朱温进去一挨座便道:“岳伯,我姨娘吩咐了,不敢多坐!”老子拆分着那熟鸭道:“嫌弃了不是?这鸭子肥!”朱温道:“恐刺史见怪!”老子道:“不倒得见怪!”朱温自然不着急走。老子将熟鸭拆散了,便抱了葫芦斟酒:“先吃我的!”朱温半起接了,吃了一碗,又筛了一碗。老子也不吃,也不将象棋出来,只望着自己发愣,朱温也不知他是什意,问道:“岳伯,可是有话吩咐?”老子呵笑了一声,将脸一抹道:“想岔了岔了,还是下棋痛快!”便歪身摸出象棋来。
可老子的心思也不在棋上,未及中盘,将手中的棋一撂,道:“三郎,我卖个老,还是吃酒,吃酒痛快!”朱温笑道:“好!我去净手,回头便吃!”折回来,老子便一脸酒气的冲他道:“三郎,小老不怕揭了这张老脸,有一句不好的话要说!”朱温道:“你老只管说!”
老子低头道:“我一世无子,至晚才养下一个女子来,唤做针娘,今年十八,未有人家,想要交与你!”手在案上一按,道:“三郎,你先别说可否。哎,主家这几日就要上长安,留我在这儿守宅,针娘带走也可,留下也可!这是主家看我勤苦半世赏的恩典,早说下了的。我想呢,她随着我固然是好,有个照应。可转想呀,随着去长安好呀,识见大世界,万事有主家!留下来怎处?我有什好坏为难她,她有什好坏也为难我!
三郎,我就看你好人才,真个德比麒麟,貌赛兰陵!针娘交与你,做妾做婢,都随你意!嘿,你要不答应,可怜老子便只得使她往长安了!”竟呜咽抹泪起来。
老子这话不短,朱温一早将话想好了,才要说话,门外陡地起了一个女声,带嗔带恼嚷道:“爷!胡说什的,我早已是主家房里的人!”人并没有进来,老子吃了一惊,起身往外问道:“针娘,你说的什来?”那女子气恼道:“我不留的,须去长安,这是主家的话!”又道:“如何胡乱将人进来,快送了走,看主家责罚!”便去了。朱温一笑,这便更省事了。
老子在外面默了一会才进来,朱温脸上装出几分不得意来,说道:“岳伯,我都知道了,这酒还吃不吃?”老子道:“吃!”吃着酒便解说起来,他女儿原本就是夫人手下听使唤的,夫人去世后便随了小姐,何时吃家主收用了他是真不知道的,非是有意相欺,更非存心作耍!朱温道:“听声也知是一等一的好姊姊,只是朱三没福罢了!”老子揖道:“老子的罪过!”都不得意,相互劝起酒来。吃到一更时分,朱温辞了出去。老子将门栓打实了,酒上了脸,跌毡席上便睡过去了。
朱温在门外候了候,没些时候,角门便开了,原来酒间净手时他便将范权放了进来。老子已起了鼾声,俩人也没有说话,就着稀薄的月色凑近交了几个眼神,便往西园摸去。没想走不了多远,前面又是一堵墙一张门。难怪老子说“不倒得便见怪”,好在这隔墙没有外墙高,踩肩上一扬手便翻了过去,从里面将门开了。
这时正房里还亮着灯,隐隐传出人声。两人又候了半个更次,那灯才熄了。摸到穿廊门口,门果然上了锁。朱温将身隐了,嘴里撮出一声鸟叫,范权便将隔墙门敲响了,声音不小。不多会,穿廊里便有了光,转出来一前一后两个挑灯笼的仆妇,后面那个将钥匙开门,嘴里还叨道:“也没谁,不是那小蹄子进来忘了,便是那老子作怪,看我骂他!”门打开,便箭直往隔墙门去了。朱温流矢摸进去,顺带在锁上动了手脚。
不多会俩人便挑着灯折回了,锁上门,转到了正房前。房里有灯光,那拿钥匙的进去了,大概是交钥匙,一会人就出来了,房里灭了灯,两个便往下阶去了。朱温候了一会,退到穿廊将门锁开了,指示范权候在门外,才拎着手脚摸到了西厢房窗下,里面没有灯光,也没有声响,黑静静的,寂若无人。阶下不知什么地方,秋虫却吱吱喓喓地叫得热闹。朱温耳贴着墙蹲了下来,一边听声一边打理心情,事情至此已是甚易了了,只消翻进窗去,脑后一击,将被一卷,扛起便走,这个朝朝暮暮相思的美人便是他的了,永远是他的了!可是他心中还真有些忐忑难安,公子佳人相会不当如此,不是白马香车,相逢于花间陌上;便是情意相通,偷欢于月下花前!自己这般为作,实在难论好汉!
踌躇不决中,二鼓响了,咚咚隆隆,自远而至,入耳钻心,似惊似恐,如怨如怒。朱温立起身,便听到房里什么物什喀地响了一下,没有后声,他便不再迟疑,掀开窗子翻了进去。也许是呆站久了,也许是紧张,也许是错觉,朱温觉得自己脚点地的声音特别地响,惊得好一会儿没敢动,敛着气觑着昏暗的室内。鼓声止了,不见虫鸣,一切又复归于寂静。他的眼睛也有了分辨,这大概是书室,有书架,有书案,卧室当在原来的书室,地上有两口大木箱,大概是搬家所用,架上已无多物,看来差不多收拾齐整了。
朱温将眼前一切看明白了,望着卧室拎动两脚,便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声响,明显是有人从床榻上下来了,他赶紧往壁角里一隐,只见一个长发垂腰的白衣女子从里面掀帘走了出来,虽看不清人脸,但毫无疑问这就是他那个魂牵梦扰的人!朱温的心砰砰地乱撞起来,身子却僵住了,神思恍惚,一时好似跌坠进了四壁光滑的无底深井,五体无着,六神皆乱。待他回过神来,书室里的灯已经点了起来。张小姐背向着他,坐在毡席上伏倚着案子,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头安在臂弯里,整个身子一动不动,只手指偶尔颤动一下,也不知在发什么愣。若要劫她走的话,现在正是时候!可朱温这时想得最多的是她在想什,她在忧还是在思,为什而忧,为什而思?不经意间,朱温的脚底发出了细微的响声。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