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泽坐在扶手椅上——那椅子正对着房间中床的方向。
他双肘支撑在膝上,两手交握着;双手的拇指轻轻支撑着下颔。他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他目不转睛盯着的是床上背对着他侧卧睡着的Eddie。
说起来,津泽很少看到Eddie睡着的样子。他好像总是有用不完的精力,哪怕一起入睡,每次只要津泽醒来,Eddie总是醒着的。
正因为如此,津泽才会格外地不安。
和那个第十三的人类交战,是前一天的事了。
Johannes「骑乘」着的羊首的异兽,似乎对阳光异常地敏感。
初春的山间,在太阳升起之后,阳光无孔不入——那异兽便消失在一团白烟之中。
Johannes自己对此似乎也很惊讶。而他残疾的下半身原本让津泽有些忧虑如何带他回镇子上这件事。
可就在那时,周围陆陆续续醒来的镇民发现了几人。要说有什么对津泽和Eddie颇有些不利、却难以解释的状况,莫过于两人不远处那些被斩裂、被刺穿的异变的幼童尸体了。
「不是??!」就在醒来的镇民纷纷拿起了手边的农具敌意地靠近津泽和Eddie的方向时,另一边被几人搀起的Johannes尽自己的全力大声喝止,「不是他们做的!」
那些人纷纷回头不解地望向他们所尊崇的「现人神」时,后者再度以稍微平静下来的语气继续解释道,「杀了那些孩子的,是那位『使者』大人??是他欺骗了大家,还意图伤害这两位远到的客人。」
??
——事情就这样被Johannes糊弄过去了。
——有的时候,人类的事情,用人类的谎言去弥补,比施展「神迹」更有效。
津泽看了看玄置在面前矮桌上的「时之神」的神格:被Johannes说服,镇民将它交还给了津泽,却丝毫没有抱歉的意思。想来大约还是畏惧于从那位「使者大人」那里听到的他与Eddie两人的力量。
而且,镇上有那么多孩子遭到杀害,就算再怎么被说服这件事和津泽与Eddie两人无关,也难以消弭这两个「外人」的到来,是事件导火索的事实。
更何况??
津泽放下了双手,在面前摊开。他的十指在微微发抖。
——更何况就算是出于无奈,杀死那些孩子的,最终是自己和Eddie——这也是事实。
床上的Eddie右肩微微动了一下,吸引了津泽的注意。
然而,看来他并没有醒来的迹象。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
一天半的时间之中,Eddie断断续续地醒来过。每一次醒来,他都会有些迷迷糊糊地问起津泽有没有事——
「咒力说到底也是精神力的一种??那么轻易让自己的『灵』被撼动,锦??要是没有我在你身边的话??」
话还没说完,他就打了个哈欠转过身去继续睡着了。
津泽本想开口说什么,看着他一脸困倦,又觉得有些自责:最近的事情似乎都是依靠Eddie才得以解决的。这一次,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动摇,多少也能够帮上忙吧。
「??白痴??这么担心的话就不要离开我身边啊。」确信Eddie已经睡着了,他才这样低声说道。
其实关于那个第十三的傢伙,关于Johannes,津泽还有很多不明白的事想要问眼前这个亲历十七个世界约七千年历史的傢伙。可眼下他就算短暂地醒来,也好像处在梦境中一般——这样下去只好等他清醒了再说。
津泽原本也想以「应扉」就这样带Eddie回去,可是让他有些在意的事情有两件:
一是虽然「时之神」的神格被归还,「扶灵」还下落不明;
二是??对于Johannes身上的神格如何处置,津泽有些摇摆不定:如果就这么放着不管,这次的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势必会惊动内廷。据津泽所知,虽然Eddie能够取走神格的力量极为罕见,在神职者之中并非绝无仅有。如果在两人回到N国的空档,Laertes遣他人来强制收回的话??
另外,如果再有第十三的傢伙趁虚而入,事情就会向更糟糕的方向发展。
这样想着,津泽恢复了先前双手撑在面前的姿势。虽然视线仍落在Eddie身上,他的思绪却已经飘远,而眉心也不自觉地逐渐拧紧。
就在这时,矮桌前方的地面古怪地扭曲了一下,像水面一般泛动着涟漪。
津泽一惊,猛然回过神从扶手椅上站了起来;「遣灵」已被他握在左手。
从那涟漪的中心,如同从水底一般,真的浮现出一个人来。
在津泽还未来得及应变并对来人造成威胁时,那人已猛地拉开了手上的什么东西。
就在他完成手上的动作时,津泽手上的咒刃瞬间瓦解于无形。
震惊之余,津泽才开始留意那人的样貌——
他披着干枯的银色长发,而那银色与Eddie和Laertes的发色不同:那样蓬乱枯槁的形态让人觉得发色的成因事实上是上了年纪。
那人的双眼被类似绷带的白色布条层层围起;从面部的皮肤来看,也确是名老者。
他的身上披着没有一丝一毫装饰的墨蓝色衣衫。比起「对襟」这种叫法,看起来更像设计得更为保守的浴衣;他腰间的腰带,则是一抹稍浅一些的蓝。
男人的双手上戴着与Eddie右手上式样相似的黑色手套,而他方才猛然拉开的东西,则是一卷竹简。
「你是??『百仵』。」
凭藉自己所带着的Eddie的记忆,津泽念出了这个名字。他的脸上除了诧异,还有一丝不解。
所谓「百仵」,是内廷的秘密行刑人员。
虽然没有神格,却与神职者并行,原则上是直接隶属于神帝的机构。
在创世神定下的铁律出于某种原因被打破时,他们能够无视神职者的职权与地位执行惩戒与刑罚。
因为没有神格,「百仵」是会像其他第十七意识一样,以自己的时间节奏老去的。在每名「百仵」消失之前,替代者会被机构本身秘密遴选——随之抹掉其「名」。
因为机构之中的所有人都没有「名」,「百仵」也就成了他们每个人的代称。
而先前,另津泽感到不安、与Eddie一样能够取出已经有了「宿主」的神格的,正是这帮傢伙。
这些信息,有些地方对于津泽来说是模糊不清的:在他所接触到的Eddie的三百多年的记忆中,「百仵」几乎是理所当然地奉命于负责刑务的千缘大祭司。而后者的职能被Eddie接替,津泽以为,这便意味着他们将服从Eddie的命令。
可是,如果事情是这样的话,现在面前这个傢伙的目的是什么?
「津泽殿下。」像适才撑开竹简一样迅速地,「百仵」将那东西收了起来握在右手中。接着便向津泽行了礼。
「是Laertes的命令??」
「并不是陛下派此身前来的。」「百仵」似乎并不介意津泽出于习惯对神帝直呼其名,却在他意欲询问时打断了他的话。「此身今来此,仅为一物。」
这样说着,他转向了矮桌的方向。
虽然眼睛被蒙起,他的情态似乎是在「看」着那桌上的神格。
也似乎就是因他的「视线」,那神格忽地浮起在半空。
津泽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