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华被安排在偏殿厢房,与正殿仅隔着矮矮的女墙,通过一道雕花拱门,便可直抵殿前。房前是一个花苑,亭台错落,但植物仅种着青竹与梅花,许是与昆仑墟终年寒冷的天气有关,除却瑶津池旁的蟠桃园外,其他地方未见有别的花卉。
而昆仑墟的梅花,比之别地的梅花更疏密有致,浓淡相宜。
房间虽不大,但是布置却十分雅致温馨,别有一番女儿家感觉,看得出是用了心的。雕花小轩窗开着,窗前是一树重瓣红梅,风过,一阵若有若无的冷梅香,跟幽篁盈袖的暗香一般无二。
此刻云华正埋头在窗下奋笔疾书,端正娟秀的小楷在浅黄素笺上迤逦而出;她偶尔停下手中的笔,托腮蹙眉思索半刻,仿佛十分不满意,便团起桌面的那张素笺扫至一旁。雕金漆面的长桌上,已经有大大小小的纸团数十来张,皆是被废弃的药方。
直至夜半人静,孤灯如豆,云华终于写成了。
她长吁一口气,小心翼翼的收起方子,抬头看了看窗外一轮高悬的明月。
昆仑墟的月色跟天宫的完全不同,天宫的月色总是温暖而朦胧,群星环绕。苍穹之下的楼宇亭阁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盛大而庄严。和煦的风中,隐约传来不知是哪个宫殿袅袅的丝竹之音,间或夹杂着几声切切的人语与笑谈声。
而昆仑墟的月色很静,静得恍若洪荒时代未有人迹。月儿又大又圆,似一轮白玉盘,又似一只来自远古的眼睛,冷冷的悬挂苍穹之上俯瞰天下苍生;无众星萦绕,亦无通宵达旦的丝竹之音,莹莹的月光给整个昆仑墟增添了几分清寒和寥落。
云华背手立于窗前,仰望苍穹,一种旷古未有的落寞袭来。
她一直以为月色就是天宫的那种暧昧朦胧,欲语还休;今夜远在西方的昆仑墟却是这般的冷月无声。这样的月夜,最适合想心事,那些个前尘往事爱怨情愁,都在这般落寞的心头争相跳跃,千回百转。她终于明了,幽篁身上那种清冷悠远的感觉从何而来,身在昆仑墟,天长日久斗转星移,周身的气质便与昆仑墟一般无二了:这般的冷,却又这般的神秘。
云华仰头怔怔瞧了半晌的月色,无声地叹了口气,关窗正欲就寝。微微凛冽的风中,吹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梅香。在这静谧之中,有铮铮琴声随风潜入夜,如一只熨帖的手,在这样一个容易让人感到落寞的月夜,轻轻拨弄着云华的心弦。
云华推开门,走到花苑中,花苑与前殿仅有一墙之隔,琴声从青砖黛瓦的女墙悠然越过,如流水般连绵不绝地贯入。琴声跳跃清扬,似操琴之人心情极为欢悦,云华侧耳倾听,那是《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这是一首在郑国广为传唱的情诗,诗中的美人是那么柔美润泽,而男子在长满蔓草的旷野中,与其邂逅相遇,一见钟情。
云华可以想象到:清冷的月色中,苍劲梅树下,一袭白衣席地而坐,膝上横琴,眉目温润得一如那江南初起的袅袅烟水,唇畔含笑。只是,在这月光皎皎的夜晚,幽篁心中所挂念的是怎样的人?他与她又有着怎样的邂逅,乃至他忆起时仍是满心欢悦琴声飞扬?她想必是个清扬婉兮明眸善睐的女子吧,才能让幽篁如此之牵挂。
念及此,云华神色黯然。幽篁的心,想必早就给了另一个女子,那她的心呢,又将寻得那一片地方来安置?
云华随着琴声轻不可闻的唱将起来,唱着唱着,却是泪流满面。
沉浸在伤情之中,云华并未留意到幽篁已经弹毕一曲,此时正是四下静谧。
一墙之隔。
幽篁重新试了试曲调,修长的手指如同蝴蝶般在琴弦上翻飞,铮铮的琴声复又四下飞扬起来,这正是云华和幽篁于瑶津池畔初次相遇时通力合作的《凤凰于飞》。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傅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