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到底没有去周游天下。
几个儿女之中,大长公主最疼的就是公子,恨不得把他拴在身边,所以断不会愿意让公子去周游什么天下。
公子闹了两日脾气之后,不了了之。
“你见了谢浚?”国子学里,公子的堂弟桓瓖问道。
国子学在太学之中,是本朝高祖皇帝专为教化贵胄子弟而设。五品以上的官宦子弟,皆可送入国子学中受教。公子自十四岁起,便是国子学的学生,几乎每日都要来上学。
公子正在写字,神色无一丝波澜:“嗯。”
“如何?”桓瓖问。
“甚好。”公子道。
桓瓖意味深长:“听说你又与伯父伯母提了远游之事?”
公子看他一眼:“你怎知?”
桓瓖得意洋洋:“雒阳城中,我有何事不知。”说罢,却转向我:“霓生,新安侯家的香糕你吃了么?”
我说:“那香糕如此贵重,我等奴婢自不得食。”
桓瓖“嘁”一声,道:“下次我带些给你。”
我说:“哦。”
这时,不远处有人招呼桓瓖。他应下,冲我眨了一下眼,尽是桃花风流,自顾而去。
桓瓖字子泉,与公子同龄。他的父亲是桓肃的弟弟昌邑侯桓鉴,母亲则出身大名鼎鼎的琅琊王氏,外祖父是兰陵郡公王洹。
二人虽是堂兄弟,做派却大相径庭。
在国子学里,若论头号纨绔,恐怕非桓瓖莫属。
他对治学之事毫无兴趣,但甚是精于游乐。京中每有引得人们津津乐道的盛事,总与桓瓖撇不开关系而各种新奇的游乐,如果与桓瓖不沾边,那么便定然不算入流。桓鉴曾无望地感叹,若天下能凭吃喝玩乐察举就好了,他这个儿子一定能位极人臣。
没多久,博士陈昱到了堂上。原本四处扎堆的学生们即刻回到各自案前,端坐起来。
我们这些伴读的随侍之人,也纷纷退到堂下。我站在人群里,等了好一会,那讲台上却只有陈昱一人。忍不住问前面一个熟识的书僮:“今日只有陈博士一人授课么?”
“应该还有沈助教。”他说着,望了望,“他……那不是来了。”
我顺着往门口望去,只见春风日暖,一人迈步踏入堂中,衣袂微摆,似带起一阵氤氲的光尘。
沈冲一身国子学的素净官袍,纱冠下,眉目清俊,一如既往。
我不禁露出笑意。
对于我而言,若问陪公子来上学,有什么事能让我孜孜不倦从不厌烦,那就是看沈冲。
沈冲,字逸之,是沈太后的侄孙,淮阴侯府的世子。他长公子两岁,今年二十。若论关系,他是公子的表兄。
和公子一样,沈冲亦是名士。
沈氏是皇帝和大长公主的生母沈太后的母家,自袁太后倒台之后,皇帝将生母封为太后,沈氏亦跟着加官进爵,享尽荣华。淮阴侯三代单传,到了沈延这里,虽姬妾无数,奈何天资欠缺,努力多年却只有沈冲一个儿子。于是,不仅淮阴侯府,就连宫中的沈太后,也对沈冲视若珍宝,就算是出入皇宫,沈冲也不必像别人那样诸多忌讳。
这样的家境里出身的子弟,十个有九个是声名狼藉的纨绔。然而十分幸运,沈冲并不是。
他天资聪颖,熟读经史,十二岁进了国子学,因学识渊博,十八岁就入仕,当上了国子学的助教。这在太学是破天荒第一回,且从来无人说他倚仗家世荫庇。若无意外,他还会当上太学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博士。
我仍然记得我第一次见到沈冲时的情形。
当年,公子病愈之后,沈冲是第一个来探视他的外人。
我一个新入府的小婢,什么规矩也不懂,总受人捉弄。那日,我在房中偷懒睡了一会午觉,醒来之后,却发现不见了鞋。正逢得大长公主使人来,唤我去问公子起居之事,我只好穿着袜出去找,转了好一会,才发现被人挂在了一棵桃树上。那桃树树干细幼,攀登不得,我跳了几下,也未能够着。就在我四处寻找物什,想扔上去把鞋子打下来的时候,一只手忽然伸来,将那只鞋子取下。
待我回头,只觉心被撞了一下。
那是一个英俊的少年,眉目浸染阳光,看着我的时候,似乎也带着阳光的温热。
“你的?”他微笑,把鞋子递给我。
我应一声,不知是因为他的声音太好听,还是太阳太晒,面颊和耳根皆一齐发烫。
我接过那鞋子,怔怔地看着他离去,连道谢都忘了。
直到我回到公子的院子,再度见到他,才从别的仆婢口中知道他的名字。
而后,我知道了他的名声。
祖父曾说,君子之本,首要乃是博学,腹有千卷,方可胸怀广博,气韵自华。
我甚为赞同。从那以后,我每天都盼着能再见到沈冲。
虽然桓氏和沈氏是亲戚,两家时有来往,但不会总带着儿女天天串门。公子病愈之后,重回国子学,我闻知沈冲也是国子学的学生,虽不是书僮,也自告奋勇地要跟随公子侍奉。
幸而大长公主十分宝贝这个儿子,唯恐在桓府外再遭遇横祸一命呜呼,准许了我这不情之请。
说来,作为公子的贴身侍婢,不少人对我颇为妒忌。
沈冲院子里的惠风曾一脸花痴地对我说:“若我能与你换一换,让我做十世奴婢我也愿意。”
我笑笑,说:“好啊,来换。”
惠风嗔怒地打我一下:“霓生,你取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