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茵似乎从未像现在这般狼狈,她的神情仓皇,动作有些踉踉跄跄。沿路她都扶着墙壁,即便如此都隐隐有些摇摇欲坠一般。
穿过了曲折回廊的几条街巷,汤茵终于出现在一处早已荒凉废弃的宅院门前。
院门口杂草丛生,整个宅院都残留着被大火焚烧过焦黑痕迹。匾额已然断裂成了两截,残余下的痕迹有些模糊,依稀能看清一个“秦”字。
莫说是沈亦清本身就对京都城没什么认知,也从未真正遍览,没见过实属正常,就连燕云易也对这处“秦府”毫无印象。确切来说,当朝官员中稍有些身份地位的也没几个姓“秦”。
汤茵没指望他们这些后生能知道,只是自言自语似的说道:“许久没来了,没想到都过了这么多年。”
燕云易只道这是她曾几何时的故人,沈亦清神情悲痛道:“这里难道就是......”
她欲言又止,汤茵却顺势说道:“她有没有给你说过自己的家世?”
沈亦清摇了摇头道:“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是在极乐楼。我只知道芸娘是她的化名,而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能够替燕将军找寻当年遇害的真相。即便到了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有告诉我她的真实姓名,只留给我这个玉璜。她还说,只要你见到这个物件,就全都明白了。”
汤茵只感觉自己心上长长久久地插着一把刀,虽然看不见,但是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它带来的极致锥心的疼痛。沈亦清的话语传来,好像无形之中有人将那把刀从她的身体里拔了出来,那些从未愈合的伤疤被牵连着血肉撕扯开来。
她紧紧地攥着玉璜,提起自己及地的裙裾,喃喃自语道:“原来她现在叫芸娘。”
沈亦清道:“大家都这么称呼她。”
汤茵点点头,并没有再追问什么,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道:“这里是她从前住在京都城时的宅邸。你别看现在瞧着像是废墟,从前秦府在整个大梁都是数得上名号的高门大族。”
燕云易道:“为什么连我也没有任何印象。”
汤茵道:“那是因为秦大人帮了不该帮的人,说了不该说的话,株连家人。人进了典刑司之后,就再没有出来。”
沈亦清问道:“他们是得罪了朝廷?”
汤茵摇摇头道:“对外都说是秦大人畏罪自尽,同入狱的还有他的独子,被打得只剩下半条人命,没过多久就过世了。其实这桩案件说大不大,所以并没有牵连妻房。只是不知从哪里吹来的一阵邪火,在一个夏日的夜晚点燃了整个秦府。府里素来勤俭,没有多少下人仆从,火势又来得极其迅猛,烧了整整一日一夜,直到官府从里面扒出来几具焦黑的尸体。”
待到她说完,沈亦清与燕云易只能保持着沉默,甚至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作为回应。
汤茵冷笑两声,咬着牙道:“是不是听起来都觉得毛骨悚然,堂堂朝中重臣,从被捕入狱到家破人亡,居然只需要一个月都不到的功夫。可笑的是,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够把他们存在过的痕迹尽数抹去。你说,这是不是个天大的笑话。”
从她的悲痛与愤怒之中,沈亦清能够清晰地感知到汤茵内心深处所经历过的绝望与无助。
想起芸娘临终之时对她的嘱托,沈亦清隐约知道这些都与十几年前的那场与北凉的战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怎样的怨恨与不甘,才能逼着她十余年如一日地潜伏在洒金楼之中,将自己的一切都变成交易的筹码,拼死也要捅破几分光亮。
时间往前划拨到沈亦清被彻王囚禁在黑屋之中,就像是引颈待戮的猎物,头顶上悬着一把随时会落下的铡刀。
她很清楚彻王想要从自己这里获取什么,是惊慌交错之间的乞求,是卑微而甘愿放弃自己的尊严,甚至于是将她作为诱饵设下谋害燕云易的陷阱......凡此种种,她都绝不会让他得逞。
随着时间的推移,沈亦清冷漠而平静的神情正在一点点激怒彻王,直到他的忍耐到达了极限。
彻王从她的眼神里终于明白一件事情,沈亦清的坚决从来都是因为她最自己的不屑与鄙夷。而这种情绪,恰恰是他所最不能够容忍的,于是杀心顿起也只是在一瞬之间。
沈亦清知道他有着狼子野心,也明白那些看似愚不可及的时刻,只是彻王的一种伪装和掩饰。只是真正见到他在三两个招式之间极快地抽刀出鞘,并且在刀鞘没有落下之前,已然将刀锋对准自己的喉咙,却是另外一种感受。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惊慌,而是有些担忧。若是彻王的实力只展示了十之一二,那么他日与燕云易对垒之时,恐怕难免是场焦灼的硬仗。
即便到了这样危急的关头,沈亦清居然只是惋惜没有早些认清他的蛰伏。
不过也只是瞬息之间的迟疑,随着脖颈之间的冰凉转为隐隐的刺痛,沈亦清越发清晰地感觉到死亡与无边的黑暗笼罩过来。
随后便是先前的回忆之中,她突如其来的晕厥。
在沈亦清毫无征兆的昏迷之中,彻王并没有打算轻易放过她,正当手起刀落想要了结她的性命之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他的动作有些许停顿,可那种异常的响动很快就停止下来,甚至会让人觉得方才近乎于喊叫的声音是种错觉。恰在此时,随着“叮当”一声,彻王手握的长刀猛烈地震颤了几下。
彻王动作敏捷,登时就抛起长刀,换了只手握紧刀把。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向着房梁上某一处隐秘的位置掷去一片通体透亮的燕尾镖,随后一个人影闪现而过,稳稳地停在他的面前。
与此同时,捆绑着沈亦清的绳索不知何时被人割断,她整个人滑落瘫倒在地,进而也随之脱离了彻王的掌控范围。
芸娘伸手一把将她拉进自己身边,简单地确认过人没什么大碍之后,这才稍稍定下心来将她安置在角落里。只是她的神情隐隐带着几分哀伤,仿佛这里躺着的并不是沈亦清的身体,而是些让她值得留恋不舍的一切。
或许那个时候,她便已经预料到了将会发生的一切,可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后悔过十几年前迫于无奈的每一个决定。
可她也很清楚,随着洒金楼对自己的疑心愈发严重,路走到这一步,早晚都会有个终点。而这么多年过去之后,她实在是太累了,接下来的未竟之志就只能交给他们这些年轻人去完成。至于结果如何,就只能看天意而为。
彻王不悦地蹙起眉头道:“怎么又是你,想多管闲事吗?”
芸娘并未像是往常一般温言斡旋,就连嗓音都变得清澈而愤怒道:“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地方,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撒野。”
彻王道:“本王要做什么事情,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区区一个下九流,识趣一点就赶紧滚,省得白白搭进来一条性命。”
芸娘并未说话,甚至懒得抬眼看向他,却是神情复杂地望着沈亦清。
随着“咚”一声,彻王的身体重重地倒下,任何的威胁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