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的这个电话,让重获新生后的茹欣霎时间又跌落到更深的谷底。人生似乎总是这样,悲剧往往比惊喜来得更加突然。
她不敢在电话里多问,此时此刻,她舅舅在电话里哭诉着关于她母亲的一切、还有从旁她舅妈的啜泣声,都足以让她心碎,她怯于去接受这么一种现实,怯于去自责当初的选择——害怕因为自己当时的年少无知承担现在更多未知的损失。同时,她仍旧被一种侥幸心理驱使着,忙哭着叫司机调转了头往机场赶去,彷佛自己真就有机会同时间赛跑似的。
近来因为天气的缘故,北飞她家乡的航班比之前的更少了,最近的一班排在了中午的十二点钟。小玉对她放心不下,值完机后一直拉着她的手给她安慰,直到目送茹欣过完安检才肯离去。
她一个人坐在机场的候机室里,看见身边别的旅客家眷亲和的样子,莫名地联想到了自己,回想起一幕幕虚设的幸福情景,过去这情景里只有她父亲一人,此刻却多了她母亲的面孔,她越是这么想着,心里就越发感到无助。她明明清楚自己航班的登机时间还没有到,但每当广播想起的时候,她都会误撞到正在检票的登机口去,她的这一种因为急迫、因为无助的荒唐行为,险些被工作人员误当作精神病发而请了保安。
终于登了机,用过午餐后,航班上的旅客们大约都有点儿倦了,左右说话的声音少了,整个机舱渐渐儿地静了下去,只有前舱的一个小女孩、大约是没有得到同行母亲的答复,用地道的乡音连着问她母亲几回:
“妈妈,妈妈,爸爸到底什么时候来接我们呀?”
从这小女孩的身上,茹欣彷佛看到了她自己的身影,便又情不自禁地落了几行清泪。
好多年都没有回家了,她心里真有点害怕。将落地的时候,客舱里又恢复了飞机起飞那会儿的热闹。这一切似乎都与她无关,然而又同她不无关系;好几年没有回家了,在同一客舱里听得的家乡话,甚至让她感到害怕,比这更使她害怕的是即将回到家中空落的一切。
在青岛落地以后换乘大巴赶到家中,天色已经将晚了,海滨小镇被一重重的浓雾锁着,海天一色,同她的心情一样,只一味地惨白。海风柔柔地从海面吹来,夹裹着儿时熟悉的味道,比蛇口的渔人码头要腥去不少,近海的渔村里,有几户早炊的人家,已经上灯了,明晃晃地映在那里,同港口塔台上的大灯作着呼应。大抵是因为天气转冷的缘故,虽则过了休渔期,渔民们的船屋都整齐地停在港湾里,看不见几个出海、归海的人。
她的亲戚四邻们,一早听闻茹欣今儿回来,都半看热闹半带着同情心,早早地候在了她家小院。茹欣的舅舅抱出她姐姐的骨灰盒,含泪跪在堂屋往盆里烧着纸钱,她舅妈同几个邻家妇女在厨房里备着饭。
“来了,来了。”
邻里中有人瞧见陌生却又熟悉的面孔走过来,满带了新鲜劲儿。
但也有人在小声调侃:
“在外面混那么久,也不见混出个啥模样。”
这一语中的似乎说的有点重,便有人看不下去了。
“喏,你可少说两句罢,人家刚死了娘,怪可怜的,你还在这里揶揄人家,邻居间处着,这又是何必呢?”
才刚说话的人莫名被顶了撞,仍旧按捺不住:
“揶揄?有啥好揶揄的,俺讲的不过是事实罢了。有谁家闺女像她这样野的,一毕业就往大城市跑,逢年过节也不归家,打心底看不起俺们乡下人。邻居?你认她作邻居,人家怕是不认你。”
“好了,你消停消停吧,留点口德。”
才刚奚落茹欣的胖嫂子,原不是别人,家境在这十里八乡还算殷实,有一个儿子、比茹欣大了两岁,也是大学生,毕了业后回家跟着他爹做水产生意。三四年前,茹欣的寡母曾经找到他家,想同她结为儿女亲家,本来说好了等闺女过年回家时候相完亲顺势定亲的,没想到茹欣连着几年都没回家。两个孩子在微信上虽偶尔联系,但也没有个明确的结果,话不曾挑开说,却都还单着。这胖嫂子的儿子一见了茹欣的照片,就迷上了,指着要她这种模样的,说白了就非她莫娶。他娘见这样一年两年拖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就另打主意,找别的头儿,但是相来相去,都没个结果;再后来,也就没人愿意来讨没趣了,所以至今还单着。
被人骂着“留点口德”,胖嫂子心里难免窝了气,但是碍于当下的情景,又不好动了嘴角、在人家丧事上惹是非,就又埋了头继续帮主家洗盘子和碗筷。忽而听得了陌生女人的哭声,忙起身往堂屋的人群里凑了过去;却只瞧见茹欣是一个人回来了、同行的没有年轻的男人、且更没有孩子,捡着什么便宜似的,咧着嘴往自家跑去。
舅妈听见了茹欣的哭声,也从厨房里哭喊出来,还有其他亲友的哭声,夹杂了法事的锣乱声。等茹欣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半夜的三四点钟,除几个近亲外,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夜寂得可怕,只听得细微的海浪声。村里每逢休渔期结束后海祭用的木船,自从茹欣的父亲十数年前出海遇难以后,就象征性地弃在离她家的小院里;半空中的牙月也像是起了同情心的、正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赶来吊丧。月照舱中、舱中有月,祭船无声息地横在那里,像是拉长了的月光宝盒、里面装满了美好的回忆,又像是才从海上接完故人回来的小渔船,正躺在那里休息。
法师们做完关灯的法事,已经有些睡意了,乐队里的几个跟班儿也都打着呵欠。这时候,领队的法师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