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和被安排在一个很偏僻的院子里,这院子和她之前在山光寺住的相当一致,乍一进门,她甚至怀疑自己回了山光寺。
山光寺。
想起那些日子,境和至今仍旧会觉得怀念。
那时候她还不是境和长公主,而是公主相熹。
小时候,母后早逝,只留下她和年仅五岁的相拯,和三岁的相执。
父皇十分悲痛,尽管母后已经去了一年多,但每日用膳时,除了他们几个人之外,母后的碗也会摆在她生前的位置上。
那是一个秋天的中午,几人照常午膳,她不甚将碗打翻,便因此惹了父皇发怒,令人将她送到山光寺。
她以为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没想到隔了几日的夜晚,父皇趁夜前来相见。
彼时她已懂了不少道理,父皇带着一个小姑娘来,见到她的第一面便跪倒在地。
相熹吓了一跳,想扶起父皇时,被他搂在怀中,哭着道歉。
在父皇忧虑的声音中,她才明白,原来并不是因为她打碎了碗,而是因为,父皇需要把她送到这里来。
这不仅是一个被废掉的皇家寺庙,也是父皇安排了心腹的情报搜集处。
父皇说,眼前的灾祸不仅是母后去世,而是他的身体也已经大不如前,太医看过,可能不过多久便要撒手人寰。
但相拯和相执还那么小,他放心不下,所以只能狠心把相熹放在这个地方,让她拼命生长,长出翅膀来,有保护自己,和两个弟弟的能力。
在皇宫里,有数不清的妃子,就有数不清的毒妇。他不能把相熹放在那种环境里教导,只能委屈她,屈身在此。
那天晚上,父皇和她说到将将天明。最后父皇披着斗笠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时,相熹明白,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父亲。
她也追了两步上前,但还不等出屋门,父皇的身影便消失在晨曦中,仿佛成了晨曦战胜黑夜的能量,被消耗了,吞噬了。
也消失了。
她的身边一下子抽离了所有的亲情,每日陪着她的,只有看不完的书,练不完的武,和父皇带来的小女孩。
小女孩不知自己的来处,也不知自己的家乡。她从小便被卖给一个老头换了钱,那个老头看她根骨好,教她练武。
可没教两年呢,老头先死了,她的学武生涯不得不告一段落,转而去卖艺,跟着戏班子到处跑。
再后来,就被路过的皇帝看到,把她买下来。
相熹看着还没自己高,经历却比自己高不少的小女孩,有些可怜她。
是挺可怜的,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
“没名字就很可怜了?”小女孩问。
相熹点头,看着她的羊角辫再次叹了口气。
小女孩想了想,不以为然:“皇上说,让我这一辈子都要跟从你,服侍你,既然这样,那你给我取名字,取什么我就叫什么,一辈子都不改!”
相熹亦没有取名的经验,最后俩人想了好几个时辰,吃饭也想,打坐也想,看书也想。
结果还是在小女孩的话里提了两个字。
“既然你说一辈子跟着我,我叫相熹,你便叫从熹,可愿意?”
小女孩不挑,反正她也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只要有这个名字,不让相熹觉得可怜就好。
此后的日子,她们吃在一起,睡在一起,学在一起,练武也在一起。
从熹的性格并未受到她童年经历的丝毫影响,在这非黑即白的单调寺庙里,她是吸取了所有色彩的一个,从早到晚都是活泼快乐的。
可相熹不一样,她是最容易被沾染的一块布,不知是寺庙的黑白影响了她,还是一日差过一日的消息影响了她。
在她十四岁那年,手下递上来一个信筒,她展开,便看到怕了五年,躲了五年的噩耗。
父皇还是走了,对于相熹来说,父皇明明在更早的九岁时,就留在了那个夜晚,留在了那片即将铺满山尖的晨曦里。
这是她唯一的惦念,此刻,终于彻彻底底离开了她。
那天,相熹接到了圣旨,是父皇生前留下的,封她为长公主境和。
还有她五年未见的幼弟,成了瑞景帝相拯。
对于从熹来说,“境和”并不是相熹的封号,而是将她更加禁锢的枷锁。
相熹比从前更不爱表达了,表情也是始终如一的淡然平静。
相熹在年复一年里变得更加稳重内敛,而从熹,在日复一日中更爱相熹。
她难以抵抗相熹的容颜,相熹的温柔,相熹的出类拔萃,和相熹仅对她才有的需要。
一直过了这么多年,再想起相熹,她最先想起的,还是相熹父皇过世那天,她在寺里后院的大池塘找到她。
才安慰两句,相熹便搂着她的腰,小声抽噎:“从熹,我只有你,和那些不得不背起来的责任了。”
从熹觉得难受,她比相熹还小一岁,才十三岁的女孩不懂爱情长什么样,也不知道那些无时无刻都存在的想要靠近该被赋予什么含义。
相熹说:“可责任太重,若我背负不起,又当如何?”
从熹的世界里只有相熹,所以她放出豪言:“就算担不起责任,也还有我,我不会跑掉。”
小小年纪说大话不考虑后果,虽然她日后回过味来暗下决心:以后都不能轻易允诺。
可当她看到需要安慰,需要支持的相熹时,她总是会毫不犹豫地承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