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预报说今明两天有小雪,果然一大早天就阴了起来。一般下雪前气温都会有所回升,屋檐下滴滴答答融化的雪水将门前弄得泥泞一片。
几个新来的服务员一个比一个有眼力见儿,早饭放着先不吃,齐齐抓着铁锹和扫帚去疏通屋檐下不知堵了多久的排水沟。
章耀祖绕过他们大踏步走进店里,抬头时刚好与连心对视。他身后跟着小张,连心看见这两个人一起出现心里越发堵得慌,擦擦手努力挤出一个笑脸来。
“东家来了?上后屋坐吧,吃早饭了吗?”
章耀祖低头随着她往后走,声音略有些低沉,“不用管我,我来看看小田和孩子。”
田好好正将佟贺抱在怀里喂他喝粥,听见脚步声扭头看向门口。章耀祖出现的瞬间她的胳膊不由自主地收紧再收紧,直到佟贺大声喊疼她才如梦初醒般松了力道。
章耀祖对田好好的异常视而不见,应该说他从进门起就没有将目光落在田好好身上。
“小东,想叔叔没有?”章耀祖将佟贺从田好好怀里拔出来举高高。佟贺明显跟他很熟,嚷着还要,章耀祖如佟贺所愿将他抛高一次又一次,根本不去看一旁田好好因为紧张而伸长的双手。
连心急忙出声阻止,“孩子刚吃完饭,别再颠吐了。”
章耀祖于是停下向上抛的动作,将佟贺放了下来。
小张这时上前两步,晃着手里的长方形玩具包装盒对佟贺说:“小东走,叔叔领你上外边玩挖土机。”
佟贺蹦蹦跳跳跟小张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三个人。连心觉得章耀祖应该是有关于佟哥的事要跟田好好说,于是她识趣的随便找了个理由就要回前院。
章耀祖却忽然开口对她说:“你先别走,有些事你也听听。”
连心看了看魂不守舍的田好好,坐过去握住她冰凉的手。
点燃一支香烟后,章耀祖垂下眼睛说道:“卫东的骨灰在我车上,待会儿直接去墓地下葬。”
田好好的泪水几乎在瞬间就流到腮边,一双手更是死死攥着连心。
连心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表情茫然中又带着惊讶,“怎么就……”转念一想,人是车祸没的,没准伤得太严重,不让嫂子看见兴许也是为她好。
“啥时候办的停灵?”怎么田好好母子在她这儿住了十几天,小张更是每天都来报到,愣是没有一个人告诉她一声?
她跟嫂子不一样,她不怕,多严重她都不怕,她就想见佟哥最后一面。
章耀祖沉默抽完半支烟,缓缓开口说道:“对方死了两个人,还是有钱有势的主儿,一直不消停。为了他们娘俩着想,遗体昨天运出来直接就火化了。”
关于车祸的具体经过连心问过小张很多次,每次他都说不清楚,让连心有机会去问他老板。如今章耀祖就在眼前,连心斟酌再三小心问道:“是佟哥撞的人家吗?”不然正常交通事故就算出了人命也不至于不让停灵。
“也不算,两边都有过错,只不过对方死了两个,可能觉得亏吧。”章耀祖轻描淡写地说,话风随即一转,“事儿都解决完了,说再多也没用,我说说以后吧。”
章耀祖说着从手包里拿出一串钥匙和几个A4大小的蓝皮本子,随手放在田好好面前。
“我在对面新园小区给你们娘俩买了间房,这是钥匙。剩下是这几间门脸房的房本,已经过户到你名下了。”
不等章耀祖接着说下去,田好好忽然疯了一样站起来,抬手就将餐桌掀翻。仿佛突然之间变了个人,田好好对章耀祖大发雷霆,口中咆哮的全是连心听不懂的某种方言。
章耀祖一声不吭地听着,任由田好好涕泪横飞地发泄。
连心费了好大工夫才将田好好安抚住,死死揽住她的肩膀不放。
小东还不到五岁,田好好又不是一个会讨生活的人,从佟哥身故的那一刻起,他们娘俩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都需要依赖别人。谁也不知道章耀祖能念几分旧情,现在看来他还算有良心,知道替兄弟照顾孤儿寡母,可是以后呢?谁能保证他会一辈子念旧?
所以连心一点都不想田好好因为任何原因惹恼章耀祖。章耀祖有钱有手段,只要他还念着佟哥一点好,对小东以后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说她现实也好,市侩也罢,事实已经如此,她不得不替田好好母子打算。
章耀祖在田好好彻底平静下来后忽然冷笑了一下,语气中充满不屑,“你以为我会跟卫东一样惯着你?”他站了起来,俯下身去用两根手指将田好好的下巴微微抬起来,“醒醒吧,你在我眼里狗屁都不是。”
“这些东西是卫东拿命换来的,你爱要不要,不要的话记住以后要饭的时候别往我面前站。”
章耀祖甩开手,一脸嫌恶地抽出张餐巾纸仔仔细细擦手指,擦完将纸一扔转身就走。
连心看看田好好又看看章耀祖的背影,扭头快步追了出去。
“东家,嫂子这些天一直浑浑噩噩,你别跟她计较。”连心紧走几步站到章耀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她心里过不去这个坎,慢慢的就好了。”
章耀祖抬头打量连心,这时才发现她比从前瘦了,眼下两团乌黑,想必这些天也没怎么睡好。
“你好像第一回主动跟我说话。”
“啥?”连心没听清,睁着双清澈无知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看向章耀祖。
章耀祖在心里暗叹一声可惜,随后说道:“还有早点吗?我对付一口。”
连心不知道他爱吃啥,觉得一般男人应该都爱吃肉,于是给他端了四个肉夹馍和一碗加了许多肉丸子的菜粥。
章耀祖自顾自坐下开吃。连心有意帮田好好再说几句好话,又怕影响他的胃口适得其反。正踌躇不定的时候,小张抱着身穿孝服的佟贺来到餐厅,紧随其后的田好好一身缟素,手臂上带着一个黑色孝章。
连心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将这些东西一一准备齐全的。
汽车一路向西,出城后又向南走了二十分钟,穿过一座苗圃后,一片墓园出现在众人眼前。
墓园并不大,却看起来十分富丽堂皇,四周的景观树即使在暮冬时节仍然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地方我买下来做祖坟的,没想到第一个住进来的是他。”章耀祖下车后深呼吸一口冷空气,沉沉说道。
远处有几个人早早等在一旁,章耀祖的汽车刚一出现就有人上前来带路。
天空忽然飘下细碎的雪花,牛毛细雨紧接着也下了起来。田好好将骨灰盒紧紧搂在怀里,步子迈得又小又慢,仿佛七八十岁的老人。
章耀祖出乎连心意料地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的神色,始终立定在墓碑前耐心地等待着。
撒纸钱,下葬。小张将一直抓在手里的大公鸡凌空一抛,公鸡扑扇两下翅膀往旁边飞去。有人抓准时机放了一个二踢脚,公鸡受惊乱走一气,竟然又扑扇了回来,落在旁边不远处的一个墓碑上不动了。
连心无意间瞄了一眼,墓碑上的黑漆字迹尚新,没有出生年月,卒于二零零零年二月十九日,墓主人是——哑巴。
章耀祖将两支点燃的香烟摆在两座墓前,然后是两瓶打开的茅台,两盘水果,两盘蛋糕,不一会儿就将墓前的空地摆得满满当当。
最后他将一双崭新的皮鞋放在哑巴墓前,低声说道:“兄弟,多谢。”
回城时田好好一直向后看。下车的时候章耀祖在前车坐着没动,只在田好好经过车旁时降下车窗对她说:“想卫东了就给小张打电话,让他带你去。”
话毕绝尘而去。
小张怀里的佟贺忽然出声问田好好:“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