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缓步走向大殿,皇帝还在养病,她依旧是可以经常见到皇帝的人之一。
天气很热,夏天还没过去,只在外面行走了一阵,便觉得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阳光烘得干透了,接下来,就是皮肤往外渗出汗液,如果走快一点,在到大殿檐下的时候,汗水还不至于太多将外衫也给洇透。如果在外面等候得久了,就要变成一只水鸭子了。
一个小宦官迎了出来,打腰后抽出一把腰扇来,展开了,一面给祝缨扇风一面说:“祝大人,陛下正在与窦相公、姚尚书在里面说事儿,就快说完了。”
祝缨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向他道了谢:“天儿热,总是要出汗的,别这么忙啦,留着力气伺候陛下。”
小宦官笑笑,依旧给她打着扇儿:“陛下跟前有人、有冰,我也不是专管打扇的。在这儿陪着大人说说话。”
皇帝的身体不能说完全不见起色,看着也不像是能够继续活蹦乱跳的样子,接见谁、见得多少就有了直观的区别。到了这个时候,谁在皇帝面前得势,谁受皇帝信任,一目了然。
大臣看着宦官,宦官也看着大臣。互相估量着,彼此都要留一条后路。就像先帝的蓝兴一样,蓝兴自打先帝去世之后便失了势,如果不是还有一个干儿子蓝德在东宫,只怕此时他在京城已是查无此人了。
这个小宦官对祝缨如此关照,也不全因她得皇帝信任,还因祝缨与杜世恩之间还有一些不大能拿得到台面上来说的交易。传闻中祝缨对蓝兴也还不错,并不因先帝过世而与蓝兴一刀两断。小宦官是希望与祝缨这样的人有点交情的。
祝缨耐心的站着,穿过长廊的风与小宦官手中扇子带起的风为她带来了清凉。祝缨等得并不焦虑,她能猜得到里面在说什么。
皇帝身体的原因,声音不大,并不能传到殿外来。但姚臻、窦朋同时在内说的约莫就是官员的任命问题了。柴令远等人在大殿上打的那一架打飞了他们身上的官职,这些都是要替补的,如今各方面争抢的都很厉害。
祝缨也与姚臻在私下勾兑了几个人,她所推荐的多半也还是南人出身。梧州的官学生,凡她已经认识的、认为合格的,已经任命的差不多了。南方别的州的士子也互相攀着老乡的关系想走她的路子,想从她这里获得一官半职。
祝缨在心里盘算着名单,菁才不易得,踏实肯干的人还是有的,即使是个普通人,也比无所事事的纨绔或者叫驴强,至少人家能做事。
眼下朝廷缺人,也不缺人。不缺的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的人,缺的是人才。无论是荫官还是举荐,目前的质量都不如以前了。
殿内,姚臻双手将一份名单递给杜世恩,杜世恩捧到皇帝面前。
皇帝说:“念。”杜世恩展开了名单,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的往下念,某人、任某职。
皇帝间或问一句:“这个某某,是某人的儿子么?”
姚臻答一句:“不是,他们只是同姓,某某的父亲是某某某,居某官。”
杜世恩见皇帝不再说话,继续往下念。
柴令远等人品级都不算太差,要填补这些空缺,也不是全然由白身出来填补的。郑熹一派与冼敬一派又都卯足了劲儿,无论如何,己方被拍出下去的人,还需有己方来顶替这个缺额。为此,姚臻的府上一直被不同的人拜访着。前天晚上,双方还在姚臻的家里唇枪舌剑了一番。
姚臻晃了晃脑袋,将前天那场闹剧从脑子里晃了出去。
他的心里有一丝叹息。余清泉娶了钟家女儿,钟家与姚家同是先帝手上使出来的,彼此倒有几分交情。钟家人求到姚臻门上,请姚臻给想个办法。姚臻并不敢保证余清泉马上回京,余清泉是皇帝亲自贬出的京的,这一份名单补的是能上殿的官员,余清泉如果再出现在殿上,除非皇帝瞎了、所有人都瞎了,否则岂不要断他一个欺君之罪?
这种事姚臻是不会干的,不过碍于钟家的面子,倒是可以给余清泉悄悄的在地方上升职,品级先给升回来。过几年,等事情冷了,再调回京。
姚臻盘算着,余光瞥了窦朋一眼。办的时候恐怕瞒不过窦相公。
窦朋脸上毫无表情,严肃的坐在一旁。哎,窦相公自做了相公,也没过几天好日子。
杜世恩高高低低的将一份名单念完。
皇帝道:“就这样吧。”
姚臻接了名单:“臣回去就办。”
皇帝突然问道:“民乱,平复的怎么样了?”
窦朋道:“尚无新消息传来。估计他们的行程此时应该已经到了,排兵布阵再行围剿,也须些时日。想来不出数日就该有捷报了。”
皇帝点了点头。
见皇帝没有其他的话,二人一同辞出。
…………
祝缨与窦、姚二人在殿外碰了个面,小宦官不动声色的将扇子又收了起来。看三人互相点头致意。
里面宣祝缨进殿。
祝缨进到殿内,先舞拜,她的心中带着一丝疑虑。
她是被皇帝找过来的。此时户部并无大事,往前线划拨的粮草也已拨出,前天又报了一个小灾,她也已经调度完毕。今年的预算还没有到交给皇帝的时候。未到秋收,各地刺史也没有进京,委实不知皇帝为什么要她过去。
皇帝先给她赐了座,祝缨谢了坐。看一眼杜世恩,杜世恩回了一个面无表情。他也不知道皇帝是有什么打算。
祝缨将心神放到皇帝身上,等着皇帝说话。皇帝以一种虚弱的声音问道:“你可知道禁军之中人可靠吗?”
听了这话,祝缨愣了一下,反问:“可靠?”
可能也觉得这话有歧义,皇帝马上补充道:“何人忠诚可靠,可以拱卫朕躬,保证皇城的安全。”
这话让祝缨觉得更疑惑了,难道是有人要威胁皇帝的安全吗?但这并不妨碍她马上回答:“臣与标军只粗粗相识,不敢妄言。请陛下慎重,‘忠’与‘不忠’的考语可杀人。”
皇帝点了点头:“知道。你只管回答。”
“陛下所谓忠诚可靠,是何样情境之下?”
皇帝心里,祝缨是可靠的。当年鲁王谋逆的时候,祝缨的立场十分坚定。刘松年和王云鹤的立场也非常的令他满意,这时他又觉得王云鹤是一个好人了。但现在王云鹤已死,刘松年又已离京。眼下这个在先帝面前守了一夜的祝缨就是他非常信任的人了。
他很直白的说:“倘若我有事。谁能护卫我的安全?如果我像先帝当年一样,一病不起。何人可靠,可以拱卫安全?不使乱臣贼子阴谋得逞?!使我的祭祀绵延不绝?”
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祝缨。
祝缨忙离了座,跪地道:“陛下春秋鼎盛何出此言?”
皇帝道:“未雨绸缪,我要可靠的人,据你看,何人可靠?不必推脱。”
祝缨心中已经有了方案,仍是作思索状,好一阵儿才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陛下垂问,臣便不作虚言。若陛下若忧心安全,可以做两件事,其一,精选可靠子弟环卫陛下。其二,调可控、可信精锐之师拱卫陛下。”
“细细说来。”
祝缨道:“精选忠臣子弟环绕陛下周围,是近身护卫。选可控之师,是使外敌不敢为乱。”
“都有何人选?”
“陛下亲卫皆选大臣子弟,陛下比臣更了解他们。至于兵士么……臣知道的不多,只对北地熟悉一些。臣在北地,曾使温岳教习新军,选北地良家子,他们的家人都在北,并非某将、某人世领的私兵。粮饷全由户部调拨,不受制于人。温岳的父亲,原是郑侯的旧部,但他本人曾在禁军多年。忠诚也是有的。”
“郑……柴令远仿佛是郑熹的外甥吧?”
祝缨心道:你装什么装?当了几十年的赵王了都,宫外的亲戚关系你能不知道?
口上却说:“算是吧,堂姐妹家的儿子。”说着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