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起往公良吉符这边过来,此时公良吉符就在二堂偏厅办公,彼此不过是百十步距离,到了偏厅外面,彰小乙很自觉地留在原地,其成长经历使得他成为一个很得体的人,那就是做个恰如其分之人,做该做的事,说该说的话,结交应当结交之人,除此之外他甚至是本能的远离大众视野,比如现在即便是留在偏厅外面,他也是找了个遮蔽日头的阴凉处,选择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不只是避开其他人的视线,反而还作为旁观者观察起院落里每一个忙忙碌碌的人来。
宗淑与风鸣走近偏厅时,便敏锐地察觉原来公良吉符已经是在等候他们,虽然他看似才从繁重的公务中抬起头来,但是能感觉到他们二人进来的那一刻,公良吉符倒是松了一口气,如此宗淑也松了口气。虽然风鸣没有详实说清楚公良吉符的意图,但是宗淑清楚,正因为惟公是个坦坦荡荡的君子,许多丑陋自私的事情那就必须有人来做。
正如自己的父亲将登云阁许多事详细说给自己一样,父亲的超然世外背后,是许多豪杰的血泪,这便是做人做事的代价,所谓代价不一定是自己付出的,就比如拜神一般,自己的忏罪与祈福,付出代价的是沦为供品的三牲。
每个人都有沦为三牲的可能性,是否摆在供桌上,那就要看你在上位者眼中的价值了,只有那些华而不实却又成为众矢之的之人,是最合适作为牺牲者的。
因此,宗淑如今这般卖力表现自己,三分之一是倾慕惟公,三分之一是少年豪情,剩下的都是求存的手段,这便是父亲所说的成长吧。如果普通人还有机会通过备考科举,循序渐进的明白现实的残酷,宗淑从十三岁第一次杀人开始,就已经明白了生存总是沾染着血腥气的,因此哪怕如今只是一只脚已经踏入官场,他也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这么一个斗兽场是不会给任何幼崽成长期的,稍有懈怠那就是别人嘴里的肉食罢了。
官场中的所谓成长,无非是依附在巨兽后面的等待罢了。就比如现在,公良吉符松了口气是在于他们二人总归是倚赖自己的,而宗淑松了口气也是知晓公良吉符远没有其表现出来的那么大度与洒脱,一个成日里如履薄冰的聪明人,怎么可能胸怀宽绰,真若如此也太没心没肺了。
这么个危局之下,一个聪慧过人却又小心翼翼,时刻保持着警觉的上司,其实才是最完美的上司。
“汝二人联袂而来,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公良吉符并未刻意掩饰心中的焦虑,因为在他眼中,面前这二人已经是堪称经抚司中最可信赖的人了,还有一个芦颂,虽然自己还是偶尔敲打他们三个,也正是让他们自己与外人知道,他们几人的与众不同。
因此面对他二人,公良吉符也不必刻意克制自己的情绪,如此也算是交心了。
“特来向先生禀明一事,方才我二人领着皇城探事司察子一同再审了那翠蕤阁的邪教妖女,审讯记录在此,此次审问收获颇丰,我二人也理出些头绪来,只是我等才疏学浅、短见薄识,一孔之见还请先生批示,如何行事更请先生指示,我等一步一趋,必能竭智尽力办事。”
边说着话,边将审讯记录的正本呈了过去。
“坐着说话,”
公良吉符接过笔录,就这么翻阅起来,招呼他二人坐下,室外的吏员才殷勤的进来为二人递上茶水。公良吉符没有丝毫意外之意,那便是说他已经知晓宗淑二人这么半天都在忙什么,但是并不意味着他知晓内中详情。
大肇的行政体制便是如此,并非因为你是长官,下属就有义务将事务林林总总详细告知,比如宗淑他们二人今日的审讯结果,因为他二人乃是惟公身边体己办事之人,作为应天府尹惟公的亲近人提审人犯,应天府的诸参军应当予以配合,当然若是那较真的还需宗淑二人出示惟公的印信,审讯结束也需他二人签字画押的。
然而作为经抚司官员的公良吉符却并无资格与权力审问人犯甚至是过问此事,因为司法鞫问事务不在经抚司,而是府衙、提刑司甚至是都转运司的职司,经抚司上可管军马,下可管庶政,唯独司法权不在经抚司,因此宗淑二人即便事后只是与他打个招呼,那也是应有之意。
但是现在二人把此事详细的告知自己,还把笔录呈上来,并等候自己的处理意见,那他也要承这份情,至于他二人是否是甩包袱给自己找麻烦,却根本不在考虑之内。
对于公良吉符,事无巨细,知道得越多越好,他如今乃是佐贰官,除非有朝一日成为惟公这样的主官,那才是只抓大略方针与急务要务的时候,身为佐贰官最尴尬的便是主官关心之事自己却一无所知,那一刻等于是向其他人显露出自己已经丧失了主官的信赖了。
可如何能让自己掌握全面的信息,那也是门学问,正如公良吉符快速翻阅了案卷与笔录后说的第一句话便是,
“汝二人不必拘谨,畅所欲言,总该咱们先拿个章程,不能让外人看笑话!”
宗淑略有领会便言简意赅的对于几件事阐述了看法,风鸣也把搜查微文宾姘头之事又说了一遍。
公良吉符略作思忖,便有了思路,
“你们提的几点也都是掐中了其中要害,只是于大局之上,余也有些思量,”
他执笔先大致写下了宗淑提及的四件要务,其实就是四个名字,
“微文宾、利杰、朝子靖、一清道人,”
公良吉符继续说道,
“这四人便是东丹使团天中城营啸案、缥云峰大案、府衙浮尸案、福昌县衙火焚案、丹枫馆火焚案这么一连串大案的要犯了。”
他又用朱笔圈注起来,话也没有停,
“朝子靖乃是首犯,也是邪教所谓翊圣门主,身份与手段都是居于其余诸犯之上,身涉缥云峰、府衙、福昌县、丹枫馆诸案,然而此人也是本地出身,又是爪牙林立,反而最不易着手;至于一清道人,可见乃是牵连横山戎人的,如此牵连更是深广,明日蛇家就有人来,咱们着眼的不是一个区区道人,因此暂时也不必在此人身上耗费精力。”
公良吉符又在利杰、微文宾名字下圈圈点点做了一番备注,
“这利杰隐匿归德城这么久,绝非只为了丹枫馆这么一场搏命机会,此人处心积虑经营日久,余不认为他便就此退出丹南地界,况且天眷公主在长宁节后还要拉着诸国造访天台山,余是不信这些贼人能错过这么个大好时机,”
他略作沉思才慢条斯理说道,
“即便是打着为其党徒报仇的名义,他们也必然要弄险生事,其中利害你们可明白!”
他知道这些话点到即止,该说还是要说的,但是对面之人若是等他把话说得这么直白才明白,这种人也断不会在他的法眼之内了,
“所谓贼人牵连了隐仙派,或者复真观也有贼人党羽,这些不过是疥癣之疾,便由你们亲力亲为,明日雷、源二将与紫舒机宜也便回来了,届时都交给你们师兄弟把这里面的手尾处理干净,这不只是余的本意,也是惟公的意思,”
接下来的话,公良吉符却是有些犹豫,
“关于微文宾,你们真是准备与他接触吗?”
宗淑明白公良吉符的意思,
“先生,咱们这些日子总是被贼人牵着鼻子走,而这微文宾是否是做局两可之间,即便是此人故意做局,但是他也认为咱们依旧会顺着他们的意思来走,如此一来咱们便有许多操作地方,便是最差的结果,咱们也要搅乱了这伙人的布局,非把他们的格局网络打破不可。”
“余并非担心这个,余与惟公不怀疑你们的能力,但是你们涉世未浅,许多事不能只看场面上的利弊!”
这话就是极为难得的交心了,经过丹枫馆这场动乱,承守真与公良吉符等人已经将宗淑等人不只是看做可造之材,更是将来可堪重用的良器,因此这两日再与他们说话,更透着长辈面对资质一般的严苛与关爱。
宗淑闻言也是颇有感触,
“先生之言,我等岂能不知其中隐隐眷顾,只是所谓近者不隐其能,,远者不疾其劳。先生与惟公不辞辛劳,弘扬正道,我等晚辈岂能避于长者羽翼之下不思进取?此事为之,或有诽谤及我等,然功成之日,我辈当擘助贤者还当下朗朗乾坤!”
二人执礼恭谨来拜,被公良吉符双手托起,
“世衡、清鹏,”
公良吉符摇了摇头,
“余欣慰之,也难免忧心,即便是办理此事,你们牢牢记住两点,”
公良吉符拉着他们近前说话,
“其一,此事从头到尾务必拉着皇城司的人参与其中,一桩桩一件件都让他们掌握,此事咱们便把这首功让给他们,名义里乃是咱们配合皇城司行事!”
这话确实犯忌讳,如果这话传到仕林中,那么惟公与公良吉符的名声可就坏了,地方要员配合大内爪牙办事,只这一点已经足以为士人所不齿,而公良吉符能把这话说的这么明白,无论如何也是厚重情义。
“其二,随时随地便可通知经抚司全力协助你们,不必等到什么危急时刻,切记你们自身安全才是要务,其余都是浮云,这几日惟公已经得到枢府首肯,将会调动惟公旧部来应天府驻泊,还有许多豪杰也会云集于此,因此不必弄险,便让这些蟊贼真真切切知悉何为雷霆之怒!”
听闻此事,二人也是兴奋起来,一串连环案下来,朝廷总该知晓邪教之危害,知悉走私要案牵连之深广,也知道只能依赖惟公这承天玉柱的不可或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