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也是刚从风皇山巡查回来,外头热闹极了。
自从戚灵驱散风纱,风皇降临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出三日传遍西岭。
于是众多西洲人族奔赴此地前来拜山,更不必提本土妖兽,甚至有些妖兽还像模像样学起了苦行者,长跪于地,一步一叩,绵延在山路当中十里不绝。
远在西岭宝华城的人族商旅,更是闻讯赶来,推车肩担,他们并非单纯拜谒风皇,而是在风皇山各处扎下摊贩,专门售卖饮食果子,无数西岭有灵众生蜂拥到此,商贩所售食谱也繁杂多样,冷热荤素一应俱全,只不过这些人族商贩为了招揽买卖,变着花样制作吃食,不曾想山中生灵不可计数,根本不须吆喝,所带食材立马就被抢购一空。
山中人一多,巡狩师们便忙的不可开交。风皇祠中的巡狩师大多被派去各处道路维持治安,这状况也令祭典圣人伤神不已,山中的木桥多年不曾修葺,不知能否禁受得住人来人往,最重要的是,窄小的风皇祠哪能容下上千之众,奈何拜山之人实在众多,仅是山中主路,就已逡巡过万,这些生灵堵在圣祠外,熙熙攘攘,围了个水泄不通,祭典圣人迫不得已,只得下令暂时封锁关闭了风皇祠。
圣祠一关,风灵之君的仰慕者便在山中各处焚香祝祷,风皇山中,一时香火熏烟遮云蔽日。
祭典圣人扪心自问,这辈子还从未见过这般喧天震地的气象,担心引燃山火,这才搬出平安鼓,与祭酒轮番到山中各处巡视。
一个名叫瞳瞳的小女孩,正在自家门口探头探脑,目睹着街衢上喧嚣至极,既激动又害怕,她脚步轻快的溜到街口,调皮扎进人堆,又匆匆挤了回来,如此反复,十余次后仍不知疲惫,最后她被路边各色摊贩吸引,索性沿着山中主路越走越远,。但由于她身形瘦小,受不起拥挤与横推竖搡,逛不多时就打算折回。
然而瞳瞳在人流中越走越慢,几乎停住脚步,等上好一会儿才能继续朝前。
瞳瞳手捻嘴唇,试图御风而起。
可身旁行人太挤,她一抬头,就发现人丛如林,妖肩似盖,稍有不慎便就撞到,只能垂头丧气,踏着小碎步慢慢往前挨。
一个陌生人突然蹲下,又即刻起身。
瞳瞳被这男人瞬间抱起。
小女孩刚打算问清怎么回事,看到这男人眼睛后,却觉身子软绵绵,脑袋摇了两摇,随之昏昏睡去。男人则嘴角微露笑意,若无其事扫了眼路边小摊,像抱着个走累的闺女般,继续跟随人群前行。
远处瓦檐顶端,正四处盯梢的巡狩师掠影,将视线落在瞳瞳脸上。
掠影慢慢悠悠伸出手,指尖捏了一根能提神的灌灵草,优哉游哉塞入嘴角,说话声都嘟囔起来,“瞳瞳小丫头总是让人不省心。”
紧接着掠影站起身,脸颊彩妆犹似在狞笑,“这外乡人也太不懂规矩,啧啧,浑水摸鱼,顺手牵羊,拐走我山中女童?”
怀抱瞳瞳的男人挤出人群,拐入街角院落间,脚步不紧不慢,朝僻静之处漫步。
掠影则慢悠悠站起身,一副惫懒神色。
作为风皇山四大巡狩师中,性子最为懒散的一位,平日里总不忘随身拎上一壶酒水,醉卧林荫道,卧听马萧萧,而且一定要熟透浆果自然发酵出的酒水,灌下半壶后,一躺就是大半天。
所以等男人走出极远了,掠影才伸了个懒腰,将身形一晃,遁入风中。
男人在山中古村落间穿梭,然后开始慢跑,一直来到村落边缘,前头是一条小溪,对岸是崖坡林地,枝杈嵚广密布。
掠影乘风而至,立在男人身后,冷冷道:“别再往前走了,再走下去,就进密林了。”
男人一身青色劲装,缠腰护甲左右坠着数枚碧玉小环,随着他缓缓转身,环佩互碰叮铃作响,掠影手揉耳朵,满不乐意听见这种清脆声。
巡狩师办事,向来讲究静、疾、稳三字真经,凭借自身风灵咒术,要悄无声息间撂翻对手。必要的话,在对手即将仰面栽倒之际,为了不产生动静,掠影也会籍借风力将其托住,再伸出拳头狠狠补上一记,倘若搞出砰然一声,那便算在同僚跟前丢人现眼了。
男人将小女孩放到脚边,手腕互扣,侧着脑袋。
掠影有样学样摆出同样姿势,似笑非笑道:“今日太忙,你自己到牢里挂号,则不必担忧生死。”
男人默然无言。
掠影漫不经心翻了个白眼,凭直觉估计,此人应是来自异城他乡不开眼的过路蟊贼,趁着风皇山有如此盛况,才赶来瞎凑热闹浑水摸鱼,毕竟西岭本土人族,几乎没敢在这里惹是生非,若仅凭相貌而言,男人两额高耸好似犄角,既非宝华、控云等城人族,也不像来自东丘一带,估摸着南瞻部洲人族,也不该头顶生角吧?但眼下掠影不能断定对方出于什么原因劫走瞳瞳,总不至于跟某些毫无底线的妖兽一样,喜欢吃小孩吧?
掠影哑然一笑,“不说话,就没有说话的机会了。”
他一摇身子隐作风影,男人则迎面摆出虎踞之姿,面朝空气,猛然挥拳。
哐。
掠影面门狠狠挨了一击。
四大巡狩师中,掠影号称身法第一,风乘身,身乘风,两两相化飘忽无形,他素来也以此自傲,所以尽管掠影不明不白挨了一拳,却并未犹豫,忍痛加速继续纠缠,紧接着竟又挨了一拳。
掠影揉了揉脸颊,从未一动手,就被揍过这么惨。
他压根也弄不懂,为何这男人拳风所向,无不正是自己进招之处,巧妙至极。
此时男人不紧不慢的逼近掠影,笑眼一眯。
掠影“哼”了一声,脸上露出苦笑,身为巡狩师,搜捕犯事大妖,挫折是常有的,但今日碰上的硬茬,实在匪夷所思,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一物降一物?掠影开始揉着下巴反思,一定是自己命里欠揍,除此之外,真就总结不出任何结论,眼前男人的招法无非是粗浅拳脚,但却守正出奇,拳拳不会落空。
掠影自然格外不服气,便打算硬扛着继续出手,然而被两拳打懵,神志松懈,风灵咒力也将随之削弱,胜算把握更加不大,偏就在这时,村落最边缘的矮房子后窗,突然被一把推开。
一个少女探出脑袋,朝这边望过来。
对于掠影来说,这无疑于雪上加霜,徒增负担。
护卫风皇山万民,也是巡狩师职责所在,此刻掠影呆呆看着少女,只盼望她可千万别踩进这趟浑水。
少女轻轻喊道:“烦烦烦死了!山里头,一大早开始吵嚷也就罢了,我躲在这山坳角落,都被窝蒙头了,还要被你们俩折腾起来,麻烦能不能消停会儿,打打打就知道打架,打赢了又如何,你将旁人挫骨扬灰,自又有人能将你揍得欲仙欲死!图个什么,图个清静行不行。”
少女名叫乌月,迁入山中居住还没有两月,但掠影对她印象颇深,不为才貌,也无关身世,他只是稀罕一个比瞳瞳大不了几岁的女孩,居然如此任性。
所以掠影冷静的情绪差点崩塌。
也许是少女絮絮叨叨显得格外聒噪,木讷男人舍弃掠影和地上昏迷的瞳瞳,三五步赶到窗前,一把揪住少女衣裳将人给揪了出来。
掠影挺身而上,又懵然挨了第三拳。
少女乌月对男人拳打脚踢,嘴上仍不依不饶:“快放开我,放开!不然我可就——”
掠影苦叹:“你就不该推开窗户!”
男人擒住乌月的手臂,突然迸出一团火舌。
乌月乐道:“呜啦!烧啦!”
火舌绕袖,顷刻引燃。
男人迅速甩下乌月,浑如没有痛感,面无表情瞧着自身正焚烧的手臂,默默奔到溪水边,俯身浸了下去。
掠影苦苦一笑,没料想乌月这丫头,还懂点火系咒术。
不曾想男人被烧得手臂焦黑,仍能面不改色,站在溪边脸庞扭曲,将剩下那只膀臂抬到脸前,反覆看了看,又不时抬头,瞄了掠影一眼,此举虽然不是在耀武扬威,但落在掠影眼中,侮辱性倒更强一些。
皮肉烤焦的气味融入风中,飘入了更多巡狩师鼻息之间。
所以很快,掠影就听溪畔四周传来一句呼唤:“掠影你也太丢人了,怎么给揍成这幅德行?”
名为浮光的巡狩师同僚,踩着林梢叶尖,继续朗声发笑:“说几句肺腑之言呗,挨打是什么滋味?”
掠影悻悻道:“你可以试试,到时候五十步笑百步,咱哥俩谁也别笑话谁。”
巡狩师浮光身材比掠影矮些,在风皇山村民眼中,身上总透着股肃杀气息,那些个曾肆虐山中的那些巨盗凶妖,大多也都被浮光降服,这家伙性子倒是不拘小节,还沾沾自喜放出豪言道,“越是厉害的对手,对我而言,越具诱惑。”
一抹蟹青色疾风扑到男人面前。
掠影摘下酒壶,打算偷偷抿上一口,然而酒壶还没沾上嘴唇,他又急忙系回腰间。
掠影眼睁睁瞧着浮光化身风中,寒光凌厉,如一道剑影笔直斩在男人身上,男人却像一根木桩,丝毫没有回击。
风刀无眼,削掉了男人鼻骨,划出了男人的肠子,血浆汩汩往外冒,男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掠影深吸了口气,幽怨的瞥了眼,“这不公平啊,怎么轮到浮光出手,你就不还手任人宰割了?”
不曾想男人重伤旦夕之余,突然猛探手指,敏快如箭。
从风中闪现而出浮光膝窝一软,大腿根部顿时多出两个指洞,男人踮步起身,竟扽出肠子,缠上浮光脖颈,而后硬生生擒住浮光,就往自身肚腹里塞。
不过浮光虽被钳制,一身沛然咒力却极有分寸火候,在被腑肠半勒之时,猛然喝道:“风灵!乱舞。”
男人肠子及脏腑顷刻被切作碎肉,血雾漫天,如乱花迷眼。
浮光抹了把面具上的血珠,“掠影,哪来的这种货色,垂死非死,行尸走肉一般。”
掠影答道:“没什么稀奇,风皇大人都能现世,现在就算这不倒翁能再爬起来,我也不会有丝毫惊讶。”
男人果真有所反应,歪了歪脑袋,低头看了看七零八落的肉身,若无其事抬起头,他此刻浑身上下仍算完好的,仅剩七根手指外加一条大腿了。
浮光愣道:“如你所说啊小影,这就是个不倒翁,名副其实啊。是不是要将这人骨架撕碎了,才能让他消停下来。”
掠影抱肘当胸,思忖道:“有没有一种可能,要斩掉头颅?”
“浮光!”
伴随一声呼唤,巡狩师寒烟于风中飘然出现,她怀抱琵琶,柔声说道:“不必再浪费时间了,这男子明显毫无痛觉,要么是巫咒驱尸,要么,便是障眼的假人,机关傀儡之类,当心这只是个诱饵。”
四大巡狩师,浮光掠影,寒烟轻尘,在溪畔已聚其三。
巡狩师寒烟继续埋怨道:“我本不愿意来的,起初以为这里仅是个小麻烦,有掠影处置就够了。哪知你们俩毛病又犯了,掠影不懂适可而止,浮光你不懂见好就收。身为巡狩师,你们俩,捉妖缉盗能力没有问题,好勇斗狠这方面却问题不小。如何处置傀儡、亡尸、人族、妖兽,都该有不同手段,一昧死磕总不是办法。”
掠影两手一摊,说道:“我好歹身先士卒,用我英俊的脸庞,试了试敌手深浅。”
寒烟手拢琵琶弦,嗔怪道:“首先要弄清,这具砍不倒的肉尸,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是否仍有同伙,在做调虎离山之类的圈套。”
琵琶弦动,曲调婉转。
少女乌月听见琵琶声,吓得赶忙溜了。
血肉淋漓的男人,仍痴痴在原地站着,忽然张口发话,声如乌鸦:“确认无误,琵琶幽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