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后或许是凤巢龙窠。
高山,峻岭,陡崖,深涧,方圆百十里尽在颤动。
戚灵万没猜到,洞窟是一种以匪夷所思的方式开启,就如同弃门扉而不用,偏偏选择掀翻屋顶,再拆了院墙。
那道纹丝不动的石门杵在原处,并无挪移半寸,反观紧挨着的山石断崖,竟剧烈的颠来颠去,直至山崩地裂。
换言之,石门没动,山动了。
一时间,戚灵几乎没回过神,凝望四周,定虚空外大地震挛停止,石门后的觉空,直接从石门一侧被挤出身子,他是被震了出来,血肉淋漓体无完肤,居然已是一团烂肉!可觉空仍在用腐烂手臂支撑地面,最终却踉跄一下,栽倒不起。
戚灵面带肃然,定了定心神,生怕被这怖相扰乱神思,“……这,从南瞻远道而来,一路见识了不少古怪妖兽,无非是天生万物,形貌各异,可觉空这幅模样算怎么回事?难不成刚才在跟幽魂谈话?”
经过玄松魂和雪琴魄作声提醒,戚灵才逐渐注意到,一道黑气盘绕在觉空肉身上,犹如蚊蝇逐血,忽起忽落,在觉空肉身上显得有些恋恋不舍,紧接着黑气掉头对准了戚灵,顷刻间喷涌而出,弥散数丈之高,又在定虚空外滚滚冲撞,好似独魔乱舞,一时间播土扬尘遮天蔽日。
作为罪魁祸首的这团黑气,分明畏惧定虚空,不停缠绕盘旋,始终保持谨慎不敢接近。
为防不测,戚灵将定虚空外的宿霜也拽了进来,须臾间,黑气略显狂躁,裹挟起无数沉重砂石,仿佛千万蝉音齐鸣,戚灵没来得及看清外状况,定虚空便被死死封埋起来。
戚灵视线也被彻底遮蔽。
定虚空边际,乱石穿空,密不透风。
岩体彻底将出路封死,戚灵感到呼吸都有些困难,站在这片黑暗中,甚至有种躺在棺材里,被丢入地底活埋的感觉。
戚灵有些疑惑,自从掌握土灵之力后,还从未能如这团黑气一般,轻而易举搬起极其沉重的山体巨岩,而若想将定虚空外堵的严丝合缝,外头必然堆叠起了一座丘陵小山,难道那团黑气,在眨眼间筑起一座大坟包?
黑暗,容易使人压抑惫怠。
戚灵越想越憋闷,运转土灵之力,试图向外推散巨石。
纹丝不动。
定虚空上的岩体,彼此之间牢牢吸附,构成浑然一体的岩壳。
玄松魂惊道:“这是什么妖法哦?主人竟不能令岩石挪动分毫?”
戚灵也愈发疑惑,尝试用清微静心法门盘膝坐下,舌抵上腭,陷入冥思。
之前张彭曾说过,土灵与业海息息相关,要想使灵识与远古自然之力勾连更深,需要不断对心神抽丝剥茧,丢掉一切能受业海干扰而生的心念,只有这样,才能发挥最大效力。
戚灵心无旁骛坐了一会儿,随着呼吸绵绵放到极慢,她又再次尝试推了推巨石。
轰然有声,似乎裂动一点点。
不过终究,聊胜于无。
凝成整块的岩壳仍旧牢不可破,随着戚灵咒力松弛,又如火烧连营,朝内寸寸吞噬。
自从在清微山被烧断灵根后,戚灵察觉到,定虚空能够维持极久,似乎不会再悄无声息消逝,倘若此时没了定虚空,也不难想象,里面的活人将被瞬间挤压至体无完肤。
僵持了一刻钟,岩壳猛然豁开一个口子,显出一束昏光。
透过这个口子,那团黑气再次映入戚灵视线,浮现一张模糊不清的人脸,却好似隔着重重死雾,看得一点也不真切。
岩壳中,传出一个声音,又浑如来自大地深处,“你在什么地方掌握了土灵之力?”
戚灵一愣,在定虚空中坐着回道:“巫师张彭。”
黑气隐隐作声:“巫彭?”
戚灵嗯了一声,再没有贸然接话。
定虚空外,巨石骤然开裂,跟最初堆叠时一样,用令人惊骇的速度剥离,犹如风拂灰尘,倏忽,散归于天地之间。
此刻那团黑气没有再飘忽不定,聚在一处,化作模糊晦暗的阴影,一个暗哑声音传出,“他在哪?”
他?
黑影分明十分在意张彭,又问急切问了一次:“巫彭,他在哪?”
隔着定虚空,戚灵使劲盯住黑影,回道:“消失了。”
黑影毫不犹豫问:“那不就是死了,怎么死的。”
“还是别问了。”戚灵再次闭上眼,“因为我也无法回答你。”
黑影不依不饶追问:“被杀的?”
“唯一知道的,就是与他对战的,是白酉。”
白酉这个名字,令黑影迟疑了一阵。
它虽然没有面庞神色,但语气开始凝重,喃喃道:“白酉还没死啊,你替他报仇了吗?”
这一问,让戚灵五味杂陈,不知道该如何答复,尽管张彭曾传艺给自己,算是一位缘浅的授业恩师,可复仇的念头,压根却从未在心底萌生过,此时唯一能认定的事,便是九曜之战根源在于业海,平息业海,令逝去的八位巫师得偿所愿,要比复仇有意义的多。
戚灵洒然道:“没有。”
黑影催道:“找到那个凶手,杀了他!你能做到吗?”
可黑影刚说完,又顾自笑了起来,甚至自言自语,怎么可能做到?就凭这点玩泥巴都嫌沾手的土灵之力,也想弄死白酉,她不行!
玩泥巴的土灵之力?
面对嘲弄,这点戚灵不作否认,隔着定虚空,她眉目低昂,郑重其事道:“我不会滥杀无辜……即便有辜,我也不想杀人。至少在你没有告诉我身份之前,和理由之前。”
黑影狞笑着,“我身份?我是清微山中人。”
这句话,令戚灵心弦一动。
雪琴魄和玄松魂却齐道:“它不是!”
接着听黑影作声:“我是清微山中人,我也是赤焰山中人,我还是金刚山中人,我是万山之主,我是无所不是。巫彭是我之子,你亦是我之子!十洲之内,极少生灵才能感知到土灵,巫彭是土灵存于世间的种子,任何懂得种子,都是我之子!孩子,你该去找到凶手,替巫彭报仇。”
黑影语无伦次,戚灵沉默不语。
黑影又散逸成一团黑气,默默吊起苦行者觉空的肉身,从地面抽离砂砬涂抹在觉空血淋不止的骨肉间。
觉空泪眼婆娑,仍在活着呻吟:“……痛,放了……我吧。”
黑气中的声音,朝戚灵缓缓道:“我的孩子啊,移步,从那团虚空境中走出来,见我。让我看得真切一点,总觉得,你这脸蛋儿像极了一位故人。”
尽管没有更多言语,但不可否认,这是拿奄奄一息的觉空在威胁。
玄松魂道:“像个屁哦,主人别听他的,世间妖邪千百类,有些嗜血好战,有些残暴粗鲁,总之都虐人虐的津津有味,主人面对这种算是狡诈多谋的!它这种货色,我最懂了,一旦有所举动,那必动如雷震,此时主人须万万谨慎,万不可存仁心,你就当作眼瞎,看不见这个苦行者。”
抉择往往意味着苦难,一个不慎,害人害己。戚灵暗叹了口气,只觉眉心火热,也没有采纳玄松的提议,为了稳住黑气,她答道:“我可以走出去,但我要与你做个交易。”
黑影饶有兴趣问道:“什么?”
戚灵小心翼翼重复着话语,心中却盘算着以退为进,一旦跨出定虚空,再将定虚空对准黑气一收一放,兴许能击其不意,因为黑气对定虚空明显存有畏惧,那么足以证明,冥力对这团幽影必能起到牢牢禁锢的作用,对于这个决定,玄松魂不置可否,雪琴魄则更担心出现难以预料的境况。
但“做个交易”竟一语成谶。
戚灵只试图朝定虚空外迈出半步,压根没来得及有所动作,也来不及说出两句掏心窝的废话,那黑气骤然散逸裂出一道分支,悄无声息刺入虚空半寸,瞬间扑入了戚灵眉心。
戚灵体内,雪琴魄呆若木鸡。
玄松魂更是极度懊悔的抱怨,我若有自己的肉身,一定脸色雪白,傻女人初生牛犊不听我的,还想去主动擒获降服对手,自己几斤几两心里没数?这下子要遭殃了吧?
戚灵茫茫然站在原地,眉心有一股火辣痛感,殊异于定虚空的炙热,伸手去抚摸,可额头之上,既没有伤口,也没有红肿,黑气并未造成任何伤害,然而体内忽然冒出那个声音:“你真的很像我一位故人,心地仁慈,这很不好。”
除了玄松魂和雪琴魄,又多了一位?!戚灵委实有些害怕了。
不,似乎不是。
尽管眉间热流鼓荡,然而戚灵冷静望了眼面前的那股黑气,使劲晃了晃脑袋,确认这声音分明又出自黑气当中,倘若不是错觉,那必是中了某种奇特妖术。
那声音交叠在耳畔,也不断从黑气中传出,双重作响起来,“巫彭才不会像你这样!他心肠够硬,如山石般刚毅不屈,在没有山的地方,筑起属于自己的山。我极其宠溺他,可惜他天资差劲,又缺点野心,始终苦学不得精髓,放着浑然天成的大地山川不亲近,鬼使神差的想另辟蹊径,到头来终究遭了殃。可恨啊,大地生养万物,却被万物摧残着,戚灵,你既然掌握土灵之力,你就不该如此仁慈!你应当让生灵学会敬畏,让他们动土便染上五黄煞气,否则你必将跟巫彭一样,成为上等人物,结局下等凄凉。你的心湖内镜,也太他妈像长戚了!”
长戚?
戚灵已经记不清,是多少次听到这个名字了,她惊问:“这……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声音怖笑道:“跟你做交易的人,你不正是要跟我做个交易吗?”
戚灵痴痴道:“什么交易?”
那声音狞笑道:“神门镇土三千载,一朝出离动四洲。我跟你啊,签订了大地契约。”
契约?
黑气开始滚滚旋转,忽而钻进苦行者觉空体内,忽而又抽离出来,享受着无拘无束,也充斥着得意之态,“记住,你那勉强能玩泥巴的土灵之力谁学谁遭殃,不过,不必担心,那股灵力已不复存在,注入你眉心那团阙影,使你已掌握绝对大地之灵!是大地赐予你这股力量,要让你杀掉那个凶手,这也是唯一的代价!否则,这契约,将带来无尽荒芜诅咒,疏泄在你踩踏的每一寸土地上。”
这就是,所谓的交易?
杀掉谁?白酉?!戚灵心神震荡无比,一时间勾连不起丝毫灵气涟漪。
黑影最终语气极度平淡,却没有解释更多,最后倏忽扑入地面,再也看不出踪迹。
随之,那堵光滑的石门也离奇化作极细沙尘。
风一扬,尘埃落地。
暖煦日光再次照在戚灵脸上。
绝对,大地之灵。
这六个字,使玄松魂呜咽着,最后几乎发不出声来,他用一种悲欣交集的口吻道:“主人,在玄松眼中你是世间最好看的女子,颜值即正义,你……你运气实在好的过分了啊。”
戚灵:“……?”
她浑然不觉,默默垂手肃立,感觉自己操纵自然之力的那份神思,有了明显的异样,变得敏锐、通达、顺遂,万仞高的山峦,仿佛随时可以被踩在脚下。
戚灵喃喃道:“玄松,你在瞎嚷些什么?”
玄松魂道:“主人,不知道,这件事当喜当忧!碰上这阴森森,又充斥血腥味的怪影,换作别的女人,早就作呕胆寒,你竟主动跟它做了笔买卖?关键是,这家伙还同意了!我在你体内算是呆不下去了,这样下去话,我会彻夜难眠的啊,土灵克木,土气克木!我这颗老松树,觉得脸颊都发腮臃肿了,煎熬啊。”
戚灵凝视自己的掌心,喃喃道:“大地,契约?杀掉,白酉?”
※
回赤焰山的路上,绯红女使突然间讥讽道:“这样子还不如之前,这次换老娘肝颤了。当你打算走出定虚空那一刻,我还以为你愚蠢到要跟那黑影大战一场,在心里叫苦。现在我却不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绯红女使之所以这么问,只因此时此刻二人飘浮在半空,身子下面并无任何悬浮石块支撑。
清微道山的真人们尚且需要腾云御剑,而戚灵引动离奇的大地之灵,脚下连朵云翳都没有,绯红女使眨巴着眼睛,望着披麻乱皴的异洲地面,竟有些恐高了。
戚灵反而将双手微微朝后垂,在空中像条游鱼般自在,“之前用土灵之力,我可以脚踩浮石而飞,但现在,似乎脚踩纤毫沙尘即可浮空。”
确切来说,就是两人脚下并非什么也不踩,只是踏着天地之间无数的沙尘,这些小如芥子的颗粒,无法被肉眼观察到而已,这就是契约所带来绝对灵力,纯粹无比,天地之间小到一沙一石,大到一山一洲,此时的戚灵去以心神感知,都如同呼吸一样自然亲切。
绯红女使受不了这份亲切,实在不习惯浮空而行,低声道:“我不是吹毛求疵,你还是给我找块石头垫脚吧。”
戚灵照她所说,换了御石飞行。清风拂面之时,戚灵意外发现,在这股激荡灵气中,就连衣裳也不用捶打浆洗了,那些粘在上面的灰尘,会自行散归山河大地。
体内雪琴魄笑道:“恭喜主人收获神技!这辈子不用洗衣服了。”
玄松魂气恼道:“呸!这又如何,不就是多了点土灵之力吗,有什么了不起,我劝主人还是少用这黑影传授的东西,邪气大的很!”
雪琴魄反而道:“主人别听他胡扯,四洲之内,所有法术自身并无善恶之分,关键还看施法之人!假若这黑气所授的法子,主人用起来能大利众生,那何乐而不为呢?这不比南瞻部洲清微真气强吗?”
戚灵竟一时有些语塞,“可是,不单单是牵引灵气更加随心,我感觉心湖里还多出了类似清微符咒的东西,像,像极了清微山道长们吟唱的咒语。”
戚灵面露茫然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