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叫‘飞’?”眼神疯狂之人懊恼道,“还以为有多恣肆呢,才一转眼,就纷纷掉进河里了。”
前久大人悲愤道:“先前我一直希望你们所说的‘飞’只是玩飞筝,尽管我觉得你们可能会比我想像中更疯狂,还是抱有一线侥念,预先做了个风筝拿来,盼望你们不至于真的这么疯,未必果真敢玩‘空中飞人’。不料……”
眼神疯狂之人睥睨道:“休要诸多抱怨。料想再度经过改进之后,下次我们飞得更远。”
秀吉冒出水面,说道:“对。我听说达芬奇早年也做过类似尝试。起初他也是飞不远的,不过我们能从山坡那边顺风飞到河里,也算比以前跃进好大一步了。毕竟前次我们纷纷掉进山坡下的树丛里……”
权六叼着粗烟卷儿,游过来说道:“本来我已经眼看快要飞过小河,却被筑前这厮乘载的悬篮撞过来纠缠在一起,在空中摆脱不开,他掉下来,扯我也落水。要不是他拉后腿,我和利家就得第一名了。”眼神疯狂之人冷哼道:“你们两队纠缠在一起,从旁边撞过来,连我也被你们缠着掉水了。要不是你们添乱,我何止于如此狼狈,还被扑什么西施索瓦那家伙抢先一步漂过了河……咦,他去哪里了?”
“主公啊,不知道他被风吹去哪里了。”秀吉东张西望道,“连奖都没领,就漂没了影儿。不如我们把他那一队淘汰掉算了,奖品咱们大家分享……”
趁他们纷纷在水里扑腾,我捞起信雄,游往岸边,湿漉漉地拽他爬到苇丛间。信雄没等吐完水,摇摇晃晃地起身,扯着我衣袖就往树林里跑。我不安地问道:“里面那么黑,急着要去哪儿?”信雄边跑边说道:“记得这儿有一条小路,通往外边的大路。穿过这片果树园,就是上洛之途了。咱们跑去京都玩!”我觉隐约有些印象,忙问:“是不是有乐家里那个谁种的果园呀?前次你们好像在那边的一条官道上挤进大轿子里面,对不对?”
信雄点头说道:“好像是。咦,你有没看见前边树上挂着好几个悬篮?”我随他所指之处瞧去,未及看清,信雄拉我改朝另外方向溜去,急促说道:“飘落树丛的那些家伙爬下来了,里面好像有藤孝,似乎信包也在那边……咱们别给他们看见,快往这边溜走。”
我被信雄拉着摸黑乱跑,心念急转:“如何是好呢?我怎么又跟信雄私奔了,再次被他爸爸的手下捉回去,岂不是要被埋怨死?可是眼下机会难得,再不赶紧乘机溜掉,料想没多久我家就要被消灭了。”信雄突然拽我一齐蹲低,打着手势,小声说道:“那边有泷川的手下,别被他们发现。”
在草里蹲了一会儿,等到外边又没什么动静了,信雄拉我急跑,我觉得方向有所改变,忙问:“往这边是去哪儿?”信雄说道:“上洛那个方向有太多泷川和光秀的巡兵了,咱们须绕道而行。不如我们一路寻去港口那边搭大船出海去玩好不好?”
信雄说话声音甜嫩,我总是觉得很好笑:“你说话声音怎么这样的呀?好像长不大的小孩儿……”信雄懊恼道:“都把我当成长不大的样子,那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我跟你一起跑出去闯荡,几年后再回来让他们看看,我有多成熟。”我跟他走了一阵,摇头说道:“不行。我想回我家乡那边去,你别跟来,你爸爸要骂。”信雄忙问:“你家乡在哪儿?不是东海那边吗?搭大船从海路去,我觉得更好玩。最重要是他们决计想不到……”
我边走边寻思:“先去东海那边也不错。毕竟神尾家族那儿的地头接近甲州,可以从那一带进山去甲府找胜赖。可是带着信雄怎么办呢?若是让甲州的人捉到信雄,他就麻烦大了。倘若信雄跟着我有何闪失,我太对不住他爸爸和他家里人啦。可他硬要跟来,如何摆脱他呢?”信雄似怕我撇开他跑掉,拉住我衣袖,说道:“你别想甩掉我,不管去哪里,总是要跟着你去玩。你家乡那边好不好玩?说来听听,究竟有什么好玩的呢?你家房子大不大?我要睡最大那间房!”
“糟糕!”我越走越不安,暗自纳闷儿,一路琢磨,“我拐带信雄逃出他家,倘若拉着他一起跑回我家乡。他爸爸定会很生气,更难打消讨伐我家的念头。我本来是想帮胜赖阻止战火烧过来,然后设法让两家和好,包括结亲联姻什么的,最终能合为一家更好。谁也别打谁,大家一起过日子。随着矿藏纷纷枯竭,我们家已经没钱了,胜赖再也无望取天下。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还能争什么呢?甲州已无力再重振往昔威势,除了坐以待毙,为了不灭亡,最后只剩下臣服归顺一条路可走了。能走这条路也都算好的,而最体面的归顺方式就是结亲。盼望这条路能行得通,最后合为一家人。咦,不知我家那边还有谁的女儿或姊妹可以许配给信雄这个小鳏夫……”
信雄问道:“我们去你家乡办喜酒好不好?先到你家成亲之后,生下小孩再一起回来,我爸爸就无可奈何了。你觉得这个办法好不好?”我听了不禁好笑,摇头说道:“不好。我觉得你爸爸一定会很生气,就算没疯也要被你气疯。况且我觉得他本来就有点儿……”
“不对路,”信雄突然不安转顾,拉着我窜入一片矮树丛里,小声说道,“似乎那条小道儿通往有乐家那谁种的果园,前面好像有甲贺的人堵在路口。咱们避往更幽僻处,别给他们看见。”
由于天黑,我们两人摔了好几次。一路仓促奔窜,信雄不停地改变方向,就在我觉得他其实也算聪明的时候,他突然停步不前,转身对我说:“好像迷路了。越走山林越深……”于是我只好又跟他往回走,正摸索而行,信雄忽有所见,拉着我改往另一个方向跑,说道:“前边!那儿似乎有一个拴牲口的棚子,或者舂米屋。咱们去里面歇歇脚。想必你已经跑到脚疼了,顺便让我帮你揉按一下足……”
天色一暗,整个山林里本来蚊虫就多,那破屋里面蚊子更多。信雄忙着捡东西弄成一堆篝火,招呼我进来帮忙。我见他折腾半天没点着火,就取出随身小皮袋子里的火石和火折子,蹲身点火。眼前渐亮之时,信雄欢呼道:“营火明亮,露营开始!”
我拨弄火中枯枝和干树叶,说道:“好歹有个棚子,也不算露宿了。”觉得气味不好,便籍借渐亮的火光打量四周,觉似拴牲口的棚子,地上散布干草和粪便。信雄居然不如何在乎,坐过来抱我,捧足说道:“终于只有我们两人安静地相处,这回可以好好地按你一下,甚至整宿疼爱有加,也不被打扰了。”不顾挣扎,扯下我的鞋袜,用手揉按。
我见他兴致勃勃,挣之不脱,红着脸扭身说道:“可以了,不要乱按。”信雄伸足过来,几乎触到我的脸,说道:“跑半天山路,我脚也疼,你也帮我揉按一下,好不好?”我摇头避之,说道:“不!”信雄又伸足过来,纠缠道:“互相!”我觉得被他揉按脚掌倒也舒服,便渐渐没怎么挣扎,红着脸问道:“互相什么?”信雄伸足说道:“互相帮忙!”
一人从棚外探头问道:“我帮你们揉足,怎么样?”我正窘得不行,闻言一怔,信雄捏着我的足,抬头愣望。但见一个家伙从外边走入,目光疯狂而觑,冷哼道:“孤男寡女,野林小棚,随着肌肤接触,互相引诱,接下来还能有什么好事做出来?”
我吓了一跳,信雄捧着我的足,兀自傻眼而坐,愕问道:“老爸,你怎么也在这里呀?”
“我当然要在这里,”眼神疯狂之人悲愤道,“不跟来,怎么阻止你们这两个小混蛋背着我勾起脚,干出如此好事?”
我惊忙坐起,凑嘴到信雄耳边小声问道:“怎么他无所不在呀?”
“这是我的地盘,从小我就在这一带玩,”眼神疯狂之人冷哼道,“我当然无所不在!看看你们两个,衣衫不整、鞋袜也不穿,挨得这么靠近,要干什么勾当?”
我含羞整理衣衫之际,信雄辩解道:“没干什么啊!”眼神疯狂之人伸折扇打开他握足之手,在跳闪炽亮的火光下瞪视道:“干柴烈火,连棚子都烧了,还说没干什么?”
我见棚子着火,慌忙爬起身,拉信雄退到外面。只见周围树影下绰绰晃晃,现出许多人。有的牵马,有的绰弓,随泷川走近。
“欲火中烧啊,”眼神疯狂之人在火光中转觑道,“要不是泷川一益带我找到这里,两个小畜生就把自己烧死在这牲畜棚里面了。”
先前我被信雄纠缠,没顾上留意篝火燃及旁边散落满地的干草,眼见整个草棚烧了起来,嘴为之张,一时合不拢。眼神疯狂之人悲愤而视,低哼道:“你又拐带我儿子私奔,跑出来险些使他丢了命。”
随即转头吩咐:“左近,多带些得力手下,先护送信雄回去。”信雄连忙要过来拉住我手,眼神疯狂之人给他一扇骨,啪的拍开,说道:“你俩不许在一起!”
信雄吃痛哽咽起来,说道:“不关她的事,是我拉她一起跑出来的……”目光疯狂之人瞥我一眼,冷哼道:“养不熟的畜生,还不如宰了。”我闻言暗惊之际,泷川忙躬禀道:“主公,先别生气。年轻孩儿都这样让人头疼,回家好好调教便是。”
“是吗?”目光疯狂之人又敲信雄一扇骨,唰的展开硬骨扇,摇了摇,皱眉说道,“你两个儿子都随你侍奉我,‘老大’一忠听话,还是‘老二’一时好教?”
“都头疼,”泷川趋身护着信雄和我跟前,恭敬地说道,“不如女儿乖。然而我家最令人头疼的还是我那小孙儿一积,他是一忠之子,主公也常看见他。还有旁边的诸位,你们说他那样子将来能成为我们泷川一脉的掌门吗?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然而毕竟是一家人,多少世修不到的缘分,能成为一家人,真是很不容易!”
泷川氏大概是伴氏的一族,一益出生于近江甲贺郡。他父辈移居泷之城,自称泷川氏。有人说,泷川的长子一忠其实是一益的长兄高安那边范胜的儿子。天正十二年,秀吉为蟹江城被夺发怒,一忠被追放。其子泷川一积在叔父一时死去后,因其子一乘年幼,领得一时的遗领二千石之中的一千七百五十石。一乘成年后,一积归还了七百五十石知行,自己留下一千石。
泷川一积的妻子是昌幸的女儿,因为这层关系,他们收养了昌幸次子幸村之女、吉继的外孙女阿菊。宽永九年,一积将养女嫁给蒲生家的乡喜,但秀忠父子一直对幸村耿耿于怀,最终为这件事找了一积的麻烦,一积被改易。我觉得他太可怜,不该沦落无依,就悄悄带他回来照顾,把他藏在我家乡那边。其子泷川一明长大后受召成为幕府旗本,子孙以旗本身份存续。
泷川一益似更疼爱次子。一时也随父兄跟从信长,领得伊势一带的铃鹿郡龟山、近江的甲贺等地。后来由于跟从权六,战败后失去领地。次年,复受秀吉赐以一万二千石。秀吉去世后,从属家康,领二千石。庆长五年关原之战时出阵。遗领由子孙继承,世代为旗本。
“你女儿嫁给信雄的家臣雄利,你就护着他是吧?”目光疯狂之人伸扇作势要敲信雄,冷哼道,“有本事你护着他们一辈子。子孙不争气,我看你能护到几时?我们都一年一年地老去,他们不懂得自立,将来我们不在了,谁保他们不受人欺负?”
天正十四年,泷川一益在病床上结束他波澜壮阔的一生,享年六十二岁。此后他的家族是衰落了,不过此前他家好像也不怎么样,虽说祖辈的家世是六角氏属下的土豪,然而泷川家仅仅支配一个村寨规模的泷城而已。他早年四处流浪,获得年轻的信长重用,从而叱咤风云。自从透过远房堂兄恒兴的推荐出仕信长,成为家臣的一员。在不注重门第观念的信长麾下,泷川一益以其卓越的才干迅速发迹,在桶狭间会战出阵建功后策反原先亲近今川家的伊势湾水军与信长家结亲归顺。永禄四年他出使三河,进行友好交涉,为来年的“清洲同盟”建立基础,并仲介志摩水军中的九鬼嘉隆臣服信长,此时泷川一益的名望已跃升至与尾张出身的清洲老臣权六、信盛等人齐名。
出身热田社神官的尾张豪商顺盛也在那时转任泷川一益的与力,除了在财力、兵力两方面援助一益的伊势攻略外,也如同后来的重虎、利家一般担起军监之职,防止孤军在外的各路主将生出叛心。不过泷川一益始终勤勤恳恳,为帮信长征服伊势之地,他运用手段让伊势土豪具康在源净院出家的庶子还俗,将他收为养子,即是后来的泷川雄利。
收养雄利之后,泷川一益伺机大举征伐北伊势,将当地豪族一一讨灭,把他们的领地纳入信长的辖下,帮信孝和信雄获得根基。
泷川叹道:“将来的事情谁能知晓?我一流浪汉,承蒙主公对臣厚信,臣早有老死于阵前之觉悟。不过老臣深信多行善举,厚积善德,子孙后代自会得到保佑。有一碗饭吃也好过没有……”
眼神疯狂之人闻言唏嘘:“唉,在火光下好好看你的样子,没想到你衰老成这样了……”趁他爸爸一时没留神,信雄拉起我就跑。眼神疯狂之人在后边难掩懊恼,啧然道:“我造了什么孽,生出信雄这混蛋?茶筅儿,你别跑!”
泷川和几个老头拉着他,一路跟在后边劝说:“好了好了,回家再说。主公莫生气,小孩子们都这样让人头疼……”
我已经头疼了。或许因为身上穿着湿衫,跑到半夜不免着凉。也还由于暗自烦恼,毕竟我尝试了很多次,没有一次能逃成。就算偶尔侥幸能跑出来,也是陷在山林里,困顿于野外。即使不遇上凶险,在陌生地方迷路就很糟糕。
眼神疯狂之人在后面懊恼道:“我就是说说而已,一时生气。等你有了小孩就知道了!”我转头问道:“知道什么?”眼神疯狂之人冷哼道:“知道有信雄这种小孩,会让你头多大!你俩不要再混在一起,别以为他说话声音甜嫩,就可爱到要一起私奔。我这个孩子他没有独自生存能力,说话声音再甜嫩也没用,万一你不小心,他就‘挂’了。你把他弄丢了怎么办?他能活吗?”
见这眼疯家伙如此气急败坏,我忍不住好笑:“你也知道他说话声音甜嫩啊?”
“甜嫩有什么用?”眼神疯狂之人郁闷道,“他就是一个大号婴儿,属于‘巨婴’这种濒危之物。没人照顾,他活不下去的。不信你等着瞧,若没了我,他无法生存。你能照顾他一辈子?”
有乐笑道:“你别拐带信雄一起跑路,他是我哥的心头宝。”
我闻声抬头,望见有乐和信包、信照、长利他们同许多拿火把、提灯笼的人从四下里聚拢而近。有人问道:“找到‘扑什么西施哭’了没有?他们飘去哪里啦?”重友的声音在树丛里搭茬儿道:“没看到他。继续找呗!”
有乐诧异道:“咦,右近?你不是跟他一块儿飞吗?怎么你在这儿,他却不见了……”重友的声音在树丛里说道:“我没跟弗朗索瓦一块儿飞。先前我有事要做,只让清秀跟着他。”
“那完了,”秀吉在河边摊了摊手,苦着脸摇头说道,“我看清秀也不是很在行。唉呀,重友,你怎么不跟着那个北九州来的‘王’,清秀不太会弄这个。”
“让他们找吧,”信包拿一件大褂子,给我披在肩上。我瞥见名叫季通或者赖乡的落魄文士模样家伙肩上少了件东西,显得越发身影单薄,就将肩披的大褂还给他。信包看我瑟瑟发抖,啧然道,“咱们先回我那儿去围炉吃火锅,你顺便烤火暖身。别理他们,且留这儿慢慢找去。”
“又吃火锅啊?”我坐到暖烘烘的火锅旁边,感到饥肠辘辘。毕竟乱跑了半夜,身上既疲乏,又想吃东西。贞清端着削切成片的鸭肉倒进锅里,拿筷子搅拌道,“这些是草鸭,其中还有些野鸭、水凫什么的,先前野村那边刚拎来,我切好放到一起了啊……”
比起先前,火锅旁边多了好些人。其中一人问道:“野村呢?他打了鸭子不过来一起吃?”贞清捧菜筐子往锅里添加洗净的蔬菜,说道:“他们还要去清州城侍奉信忠公子,说是忙正事儿要紧。”
“这才是正事,”信包捏起筷子,戳了戳面前的杯盏,有乐拿壶倒酒,点头称然,“对。”
一个模样干净之人问道:“信忠公子不是被封去岐阜了吗?”有乐递酒杯给他,说道:“是。”
“最近大家都回来家乡聚一聚,”信照拿来一盘剔好的蛙肉,倒入锅中,取勺搅拌道,“他也回来,顺便到清州城小住几天。据说为了避免被人一锅端,他父子通常不一起出现在同个地方。我那位当家哥哥在乡下住着,他的继承人就去城里住,总是拉开些距离。你们那边不是这样吗?”
“我们家的距离就拉太大了,父亲和我当家的兄长意见不合。”模样干净之人叹道,“我兄长似乎也没以前那样狂热了,由于一路不顺,渐渐失去信仰。家父反而越发痴迷,唉……从前他老人家还没信教的时候,我们家在九州拿下六州,拥有这么大的地盘。后来由于我父兄四处逼人入教,搞‘十字军’砸佛寺,渐失人心,结果一败再败,如今剩下不足一州之地了。在日向、耳川之战中,我们四万大军被萨摩那边义久家族数千兵击溃,威望顿减,家臣离散。不出几年之内,更被义久家族打的毫无还手之力,所领之地锐减至丰后一州还不足。若再丢掉这块领地,我家就无处容身了。搞不好最后我还要来你们这儿寄食,讨碗饭吃。”
“随时欢迎,”信照拍了拍我脚边晃动大脑袋的信雄,笑道,“来跟信雄罢。他最肥,不缺你一碗饭。你们那边谁混不下去,都可以来找他。你就放出风去吧,我们信雄这边收留人。”
信雄埋头在我脚边,闷闷不乐的说道:“我最想要的,却不给我。不想要的,又来很多。”
“算了,来我这儿吧。”有乐旁边一个面色阴晦之人低着头默默饮酒,忽哼一声,说道,“信雄公子不会理解你的信仰。”
模样干净之人躬身揖谢道:“承蒙三斋大人看得起。”面色阴晦之人低着头说道:“随时想什么时候来都行。”
“这是大友亲家,”有乐见我吮着筷子愣眼而望,就指着模样干净之人,介绍道,“宗麟次子。大友家族的家督义统之弟。他们父子都是受洗的信徒。”
“他到底是亲家还是儿子呀?”闻听我好奇地问,信照他们皆笑了起来,有乐说道,“不知道宗麟为什么给他这个儿子取名叫‘亲家’,总之他名叫‘大友亲家’。对了,亲家,你爸爸是不是跟你的岳母结婚了?他跟亲家母结婚,你岳母就变成了你的继母,也叫‘亲家母’。你有什么想法?”
亲家幼时资质平庸,父亲很为他的未来担忧。遂命其出家为僧。不想这反而激起亲家的自强,后来还俗,作了大友家庶流、属于旁支的田原亲贯之养子,但由于亲家随父亲受洗入耶稣教,养父则信奉禅宗,因信仰的问题与养父不睦。
日向、耳川之战后,田原亲贯趁大友家大败之际与大友氏另一旁支田北鉴重谋反,亲家率军平定,一路追到筑前击杀了养父与田北鉴重。后来,因与兄长义统不和,起兵争夺家督,但由于父亲宗麟还健在,未能成事,结果是被没收领地逐出大友家。
此后流浪四处,曾跟信照、有乐他们一起厮混,也来跟过我一阵子。随我去秀吉那边居住,被秀吉身边的人忽悠参加文禄之役,到朝鲜那边吃马。瘦骨嶙峋地回来后也还留在秀吉家臣底下靠朋友混饭,关原大战朋友败亡,他又流落无依,九年后流浪多年的亲家出仕藤孝家族,在藤孝之子“三斋”忠兴手下仕官,俸禄百石。从此安心世代为其家臣。
“三斋”忠兴讨厌男色,不容许部下有这样的行为。与父亲一样,同样对和歌、能乐精通,此外两人亦专长于泳术。
不仅精通水性,他所着的“三斋茶书”很好。三斋跟随千利休学习茶道,是利休七哲其中一人,利休被秀吉下令自尽时,赶往探望的弟子只有忠兴与古田织部。利休长子千道安日后被赦免,关原战后得忠兴收留照顾,享有俸禄三百石的知行。
与他父亲一样,忠兴属于乱世中顺应潮流,活得十分聪明的一位。
忠兴平生唯一的向其主君表示不服从那次,与利休有关。在秀吉已经对利休表露了明显的不满和恶意的情况下,他毫不避讳,专程护送老师利休回到界町。这位看透世事险恶,一生谨慎小心的武将,在对利休的感情上,却表现出忘我的高尚一面。
秀吉病死后,忠兴开始与家康接近,并将三男忠利送往江户成为人质,晚年将家督的位置交给三男忠利。当忠利被移封到熊本城领五十四万石的时候,忠兴出家隐居,剃发为僧。
“人跟人真没法相比,”模样干净之人涩然道,“有的人不是不努力。然而世上不少人再怎样努力也不成功。许多人以为自己行,白白折腾一辈子,最后发现还是白折腾了,什么事也干不成。甚至活不下去,无法生存。”
“为什么不成事?”另一人亦有同感,敲着筷子感叹道,“你也不能说他不努力,可就是啥也干不成。就算比谁都勤奋,到头来却还是白忙一场,我不是说你们啊,甚至我也不是说昨天烧书的阿胜。令我感慨的是,总有不少人,也不是没才华或不勤奋,天生却是失败者。我不是说你们啊!”
“说就说呗,我们也不在乎。”信照勺汤尝味,眯着眼笑道,“我不在意,信包也不会放在心上,有乐尤其不在乎。他甚至连试一下都不想尝试,直接就不争取。”
“争取什么呀?”有乐问了一声,我转面瞧他。信照摇头笑道,“你什么都不争取。还不如旁边这妞儿呢,你看她努力尝试往外逃了多少次?”
我不好意思地笑吮调匙道:“哪有……”
“别否认,”信照笑着勺汤给我尝试味道,说道。“大家都看出来了,你就是不想留在我们这家里是吧?”
“不是不想,”我垂下眸子,舔着调羹说道,“这家里挺好的。”
“别不好意思。”模样干净之人苦涩的说道,“我也不想留在我家多呆一天。尤其我家的糟心事儿多得很。且不说我爸爸一把年纪了,居然闹着跟我妈离婚,转头又缠着跟我岳母结婚,简直了……但最糟心的还不是他,而是我那个自以为行、其实不行的哥哥,他当了家,我们家迟早在他手里玩完。不信你们走着瞧!”
他说的是兄长义统,教名弗朗西斯。义统继任家督时大友家正处于颠峰时期,是九州最大的势力。那时义统热衷耶稣教,在他折腾之下,所经之处带动信徒日日剧增,并且强烈否定佛教及神道。佛寺神社领地,往往夺以赐家臣。但是,大友军与义久军的决战,最后惨败而终,自此以往,部下叛乱连连,义统经历危机,一改故辙,于信仰大不谓然,后来对耶稣教严施镇压。
宗麟晚年,继室得子,威胁到义统的地位,义统暗起杀心,与父亲产生隔阂,重臣多怀不满。天正八年田原亲贯作乱,将迫义统引退,使宗麟出山。宗麟不欲倾覆爱子,与义统相约,合力弹压,旋得平定。一万田宗庆因而进谏于义统,说他无节制地赐下领地,赏罚一由己意,轻视宿老,意见至十八条之多。
为保家业,宗麟上洛求援于秀吉,而秀吉对九州亦有兴趣,断然发动远征,将义久兄弟镇服,大友家得以保有丰后一地,义统也在天正十六年受秀吉一字,改名吉统。秀吉禁教令一出,义统脱离耶稣教,逐传教士,并强令志贺亲善弃教,多所杀害,在领地内名声渐落,依靠如水暗助,勉力维持。佛洛伊斯曾说:“如水得人望,有权威,义统在丰州当政而不败事,多得其助。”
文禄元年三月,秀吉发兵远征高丽。改名吉统的义统奉秀吉命,自引六千兵出阵,在如水之子黑田长政麾下。四月渡海。第二年正月,李如松急攻平壤,小西行长求援于大友吉统、黑田长政、小早川秀包,然而长政、秀包都以为不能救。吉统军中议论不定,志贺亲善以为当退,吉弘统幸以为当援,吉统于是擅自逃亡。丰臣秀吉下《大友勘当状》,痛责吉统,予以撤藩处分,领地收公,吉统发辉元看管。文禄二年五月,吉统被送至本国寺囚禁,剃发为僧,号宗岩,此后又号中庵。第二年九月被押送水户,交佐竹家的义宣监管。
曾经称雄北九州的大友家业算是完了。秀吉死后,因石田三成说情,庆长四年吉统获得赦免。庆长五年九月,关原战事起,吉统属石田三成的西军,与东军的如水战于速见郡石垣原,败走。战后家康为割断吉统与旧臣的联系,将他流放出羽,后来改流常陆。庆长十年七月十九日死于流放,得年四十八岁。其长子利发在吉统得祸后投托加藤清正,后来仕于家康,享有五百人扶持的俸禄。
清正大人由于“冒犯”家康,护送秀吉与淀殿之子秀赖会晤家康安然往返于人们所认为的险境,清正大人随即突然暴毙。传闻是“毒杀”,清正大人屡护秀吉之子,让家康不爽。清正大人突然死亡,其收留的利发却转投了家康,也引起人们对家康的怀疑。
我常回想有乐那位疯眼哥哥对于子孙后代的感叹,然而我总觉得大友家族未必只是亡于宗麟之子。早在宗麟手上,他晚年之时就已危机四起。
而我们家也未必便是亡于胜赖之手。其实我一直觉得,祸殃早已种在上一代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