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清云一时间陷入了沉默,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过了良久,她只是站起身,对高湛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每个人都会觉得害怕,你的选择倒是无可厚非,只是狼哥他确实很可怜。以后我们不用和他作对,他这个人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有的时候嘴硬些,但想想他那些经历也是正常的。”
说罢,她没有多言,只是转身离开。过了几日,大家又向前冲锋,清云的不远处就是狼哥,望着他挥着大刀来回跑的样子,清云觉得心里是说不出的难受,看着这男子,她竟然想起了宜蓁姐姐,还有潇菊和湘竹,这些处于底层的男人和女人都差不多。女人总是觉得自己可以抱到大腿,男人总是觉得自己可以有朝一日得了江山得了女人,但后来的结果却是一定的:在这样以血缘论人的天下,又有谁有翻身的机会呢?大部分农民起义者没办法获得真正的成功,因为他们始终缺乏自己的基业,到时候还是得被人打败,不但被人打败,还得被贴上什么懒惰、暴力、无能的标签,事实就是这样残酷。可两者都已经这样凄惨,那些男人却还是不能意识到这一点,依然不断打骂着自己的妻女,但凡他们对身边的女人好一点,或许就有更多的机会来改变自己的地位,要是家里可以干活的人多一些,总是比只有一个人在外面奔波来的好。况且是女人参加科举,那些有才华的女子不至于被埋没,还有为家族改变命运的机会。
想到这里,她对这些人的恨意少了很多,但这种恨依然是深厚的,他们越是可怜就越是显得他们可笑,明明都是畜牲,还喜欢把畜牲都分个三六九等。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和脆弱的自尊,一遍又一遍的伤害那些可怜的女子,把她们当成自己的垫脚石,这是一种何其愚蠢,何其自我欺骗的方式!
战马踏着死尸而过,无论是己方还是敌方,那些少年就这样埋没在烟尘之中,若不是贵人们为了利益彼此征伐,他们也不会有今天;若不是他们看不上女人,不让女人做任何事,只把女人的腿和手臂都生生折断,让她们被困在一处,如今在这里厮杀的也不会仅仅是他们。强者固然可恨,但所谓弱者之所以为弱者,又何尝不是有自己的原因?又何尝不是自己从心里也存着弱肉强食的种子?不但自甘堕落,还让别人跟着一起堕落。
不知不觉间,眼眶已经变得湿润,手边的刀也起了卷,看着那满地的尸骨,清云忽然觉得在这些厮杀的年月里,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小时候有过的平常人的情绪,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惊恐、悲哀以及怜悯。望着那些人的血,她觉得作呕,觉得难过,觉得自己的手上沾染了这么多人的鲜血不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
过去很多年,这一刻她又清清楚楚的意识到每个人都是有独立生命的,就像她所见的那些士兵。就像狼哥、楚南还有高湛,又有谁没有自己的故事呢?而那些死在他手下的冤魂,又有哪个没有自己曾经的愿望呢?只是若想要彻底结束一切,不是从他做起,而是从改变这个世界开始,只有可以改变弱肉强食的秩序,让暴力和欺瞒彻底退出历史的舞台,才可以改变如今的状况。对于她而言,只有手里握着刀才有宽恕的资格,否则只会一生都任人鱼肉。
但是她没得选择,只能在沙场上不断的拼搏,只是拼搏到了最后也没有好的结局,因为手上的东西实在太少,这一战最终还是失败了,整个大营又向后退了很多。军纪是很严的。每一个有点位置的小头目都会受到残酷的惩罚,他已经习惯了,只能跪在地上,准备等待鞭刑。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士兵们的哭嚎,原来这里有一些即将要死去但是还有的可救的人,其他兄弟自然不希望看着朋友在自己面前死去,便求大夫相救。但军营里的规则向来是高位的人才能先被救治,而那些士兵的命则是毫不被在意的,这种事情大家都习以为常,但这回受了重伤的是狼哥。
他的位置高,也有能力,按理说应该可以得到救治,但这回上面却不允许。皇帝来了以后为了施压就要求只要战士失利的时候那些头目就会遭到惩罚,所以按照军纪来说,应该先去鞭打狼哥,而不是让他接受治疗。
可是狼哥如今伤的极重,身上全都是伤,新伤旧伤叠加在一起,都看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肉,若是再挨了三十鞭子,完全没有办法支撑下来。皇帝刚刚来,还不太懂得这里的小头目在士兵的眼里有多重要,便要行这样的事。皇帝大概后来也能意识到,但没有办法找地方下台,便依然只是坚持己见,任由其他的士兵哭号。
清云见状,没有任何犹豫的扑到狼哥身前跪下来,对皇帝磕着头:“陛下!求求您,他在战场上一向做得好,若是失去了他,兄弟们都会很难过呀…”
但皇帝只是将她一脚踢开,坚持自己原本的打算。清云知道如今强求没有用,便只是跪下来磕着头对皇帝说:“请您允许草民代替他受罚,草民愿意。”
皇帝望着她发抖且受伤流血的身躯。只是摇了摇头:“军纪就是如此,怎么可以轻易违抗。输了这场战役是你们每个人的错,况且像他一样要受罚且受了伤的人不少,他们都受不了鞭刑,你还能替他们一一受下不成?”
清云倔强的跪下,缓缓爬到那些手持鞭子的行刑人面前,对皇帝一字一顿道:“这回往后退,只能算是以退为进,之后还有办法可以往前走的,若是下一次草民不能往前进三十里,草民甘愿认罚。”
皇帝知道他的能力和贡献,也知道他和陆允初这位主将的关系,他说的倒是有道理,如今虽然退了几步,但并不是没有往前进的机会,若是这些将士可以将功赎罪,倒也可以免过这一遭,于是他点了点头:“好,那就由你替他们这些人受鞭刑。就按你说的,若是接下来不能得胜,他们还要受该受的罚,至于你自然是要掉脑袋的。”
旁边的人听到皇帝的话,都倒吸了一口冷气,怀着怜悯和同情的目光望着清云,这时狼哥恢复了唯一的意识,他缓过神,倒抽着气对清云喊:“不必!你千万不必为我如此。我这条命就是这样了,兄弟你可不要想不开啊!”他忘记了以往两个人之间的恩怨纠葛,只记得这个好兄弟愿意为了自己去赴死。这硬汉平时从来没有流过泪,但如今整个脸上都被眼泪鼻涕糊了一整脸。其他的兄弟也纷纷跟着劝,对清云说自己的命是最重要的,不必为了狼哥做到这种程度。
但清云只是转过头对狼哥微微一笑:“没关系,这是我愿意的。好兄弟,你是个有能力的人,不希望你折在这种事上。不是你欠兄弟一个恩情,只是兄弟希望你能继续为大楚做出更多的贡献。”
说罢,她便静静地跪在地上,任由鞭子一边又一边挥在自己身上,还有其他兄弟也因为受伤无法接受鞭刑,就都由她代劳。大家也是同情她,即便是看到那些行刑人没有为她摘下盔甲,都没有出手管,只是希望她可以少受些罪,但清云只是咬着牙一声不吭的把自己的铠甲摘了下来,任由那些鞭子落在身上,形成纵横交错的伤口。被打的皮肉出了一道又一道的血条子,每一条伤口都很深,可以直接看到里面的肉,那些肉甚至翻出来,血淋淋的就像一条又一条的蚯蚓。
狼哥注视着她,眼泪一股又一股的往外冒,他虽然自己伤的很重,但还是想要爬过来保护清云。清云只是对他笑笑,但身上太疼了,她没那么大的力气,只能歪着嘴露出微弱的笑意。就在这时,后面好几个兄弟忽然冲上来用自己的身躯为长官挡住了鞭子,他们平日不属于任何阵营,和清云也没什么交情可言,但如今见到清云的所作所为,却从心里佩服这位兄弟,纷纷为了她而受罪。
其他人见到这几个兄弟冲过来,也纷纷来保护清云,都伏在她的身上忍受着鞭子的抽打,还有人主动跪下来对皇帝发誓:若是下一站不能胜利,自己也愿意和清云同进退。望着这些为自己着想的兄弟们,已经干旱了很久的泪腺,再次变得湿润。清云觉得自己鼻子有些酸,在这一瞬间泪水夺眶而出,打湿了衣襟和血肉混在一起,在地上展开了一条小小的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