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时候起我就知道，父亲大人并不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

父亲大人不在的时候，母亲大人总是这样告诉我。

母亲大人不再了之后，父亲大人也还是一样。

他是我的父亲，但却并不只是我一个人的父亲。

并不是我一个人的，他属于许许多多的人，属于和他建立了关系的每一个人。

我没有办法将他独占，因为他是我的父亲，而我……是他的女儿。

父亲不时会有的异样情感，我从小时候开始就知道了。

我虽然是他的女儿，但偶尔也会被他用父亲以外的视线审视。

的确，我是他的女儿，但是同时、我也是一个女人。

不过，在他的心中始终都存在着不容跨越的一线。可能那在我看来异样的情感，只不过是每个父亲都多少会有的恋女情节；而我也和大多数的女儿一样，同样对自己的父亲抱持着一定程度的恋慕之心。

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倒不如说再正常不过。

就像我爱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也很爱我，但我们始终都是父女。

我们是家人。

并不会因为母亲的离世而就此两不相认，也不会因为父亲在外面组建了新的家庭就脱离了关系。父亲并不会因为我生活不能自理，十几年来都需要他来照顾，就抛弃我；而我……自然也不会因为他疼爱别的女儿，就心生嫉妒......

我自认为自己是个极其卑劣的人。

与我姣好的外貌相反，我的内心极其地丑陋。

确实。我是个不幸的人，先天瘫痪，但我并不觉得自己可怜，有着能被同情的资格。

我不值得被人同情，我也不想被人可怜。

我明白自己的选择，我也有理解自己的选择所带来的后果。

所以……我也就愈发清楚地认知到自己的丑恶。

我利用了自己女儿的身份，我利用了自己女性的身份，我利用了父亲对我的关爱，而后……夺走了一切。

我夺走了一切，所有――

我夺走了本应属于妹妹以及弟弟的幸福，摧毁了他们的生活。

我是个应当被人痛恨的女人，我也是个应当被人所怨恨的女人。我希望自己不得好死，在临死前受到应有的惩罚。到那时……我会诚心诚意地悔过，但至少此刻――还请不要来夺走这属于我的温柔。

――――――――

第一次和妹妹相见的时候，那是妹妹才几岁的时候。

那是个和我完全相反的孩子。和自私自利的我不同，我们的性格简直就像是两个极端。

她衷心地为自己的家人、甚至是我着想，而我则只是在想着自己的事情，气愤于她打搅了父亲和我的生活。

明明她那时是那样的无助，然而我作为姐姐却没有给她任何帮助。我没有同情她，我甚至还想要报复她。小小的孩子，十岁不到的年纪是不可能理解女人的心计的。傻傻地孩子就跟我所预想地完全一样。

妹妹实在太小。她还太天真，太过于单纯。

她还不了解女人，根本无法想像到女人的怨恨究竟是有多么得可怕。

单纯、稚嫩的生命，就像是野草一样。

就像是摆在我床头的鲜花，被我拿出花瓶轻易地折断，随后再放回瓶中重新装饰。

十岁不到的年纪就要失去一切，我想这对于她来说一定是一个噩梦。

是一个一生都无法忘记的噩梦，是一个永远也无法逃离的噩梦。

她必须要在这个噩梦中反复受尽折磨，只有这样才能消减我的怨念，赎清她的罪过。

在与父亲一同离开了这座都市之后，没过两年弟弟便找上了我。

他是个相当优秀的男人，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了父亲的身影。我想他一定是以父亲为目标而一直奋斗至今的吧！只是与父亲不同，他收起了自己所有的光辉，并且极度地痛恨着包括父亲在内的我们这些家人。

弟弟憎恨我、仇视我，甚至还企图杀了我。

然而也不知道他是真笨，还是太傻。

明明就那么优秀，可他却妄图用拙劣地伪装来进行掩饰。

他那滑稽的样子不禁令我感到可笑，同时也让我对他失望。

再怎么说也是父亲的孩子，再怎么笨也不能如此愚蠢。遵守和父亲的约定，我只是把他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便把他给赶了出去。尽管他意外地和父亲遇上了，但却并没有相认。

我和父亲一起生活，随着年龄地增长，渐渐地我也遇上了那个生命中的人。我脱离了父亲的怀抱，投身到了另一个男人的怀里。我从一个女儿变成了女人，就像是我的母亲一样，我也开始作为妻子为我的丈夫生养抚育。

从女儿到女人的蜕变，就是彻底脱离父亲的怀抱。

我不再去依赖父亲，也不再去爱慕父亲。尽管我仍然爱着他，但是现在所剩下地就只有作为一个女儿对父亲的纯粹感情，再不会将其视作是异性。就只是永远的家人，也只会是永远的父女。

开始作为一名母亲，陪在丈夫的身边，一起抚育着孩子，看着孩子成长，父亲也不知何时已然悄悄离去。再没有见过父亲的踪影，也再没有听到过父亲的消息。父亲就像是消失了一般，有过感伤、有过担心、有过思念，却并没有感到过寂寞和难过。

我也有了我的家人，父亲不告而别或许也正是因为不想打搅我的生活。

他是那么地懂女人，十几年一尘不变的面容，十几年丝毫不减地切心温柔，也难怪母亲到死都对他那么地痴迷、执着。

愿父亲能重新找到属于他的归宿，我作为女儿由衷地为他送上祝福。

就这样一年两年地过去了，就这样操劳着孩子和家务的时候，想念父亲的时候也变少了。不知不觉间，父亲地身影在我的记忆中已经相当地模糊，我已经无法记起父亲的面孔，然而当我再次偶遇他的时候，我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

“父亲……！？”

或许是记忆之中地本能使得我主动上前拥抱了他，然而他抗拒着我的拥抱。他见到我，就像是见到了陌生人一般，丝毫没有认出我这个女儿。

“父……亲……”

父亲完全把我给忘记了，他想不起来我是谁，正确来说他是想不起来我到底是他跟哪个女人所生下的孩子了。父亲的反应让我觉得好笑，看样子他似乎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

“芬恩·安莉尔，父亲还记得吗？我是婕丽·安莉尔。”

我为能再见到父亲感到开心，然而父亲知道是我之后，却一点也没有喜悦地样子。明明他曾经是那样的喜爱我，明明他曾经是那样的疼爱我……可他，却毫无反应。

“……这是你的孙女，她叫菲尔。”

“菲……尔……菲尔！？”

不过在听说我的孩子叫“菲尔”之后，父亲总算是有了反应。

“你是叫菲尔吗……？”

他看起来像是惊喜，又像是失望。他将孩子抱了起来，看起来很是伤心、很是自责，他痛苦地像是在懊悔，又悲伤地就如同是在忏悔一样。

“嗯。那个、母、亲大人……”

“这是母亲我的父亲，快叫爷爷。”

“爷爷！”

听到孩子叫了自己，父亲露出了笑容。他哭笑不得地抽动着脸，表情似乎随时都会崩溃。他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哽咽着点了点头。

“但是别叫我爷爷，我还这么年轻，可不想被人叫做爷爷。”

父亲地样子看得我很是揪心，但是他的话却让我露出了笑容。

“那我该怎么叫你呢？”

“让我想想……”

“列威迦大人？”

而后就在父亲思考的时候，我带着复杂地心情说出了那个称呼。

“列威迦？……呵~~”

那是过去母亲对于父亲的称呼。然而父亲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摇了摇头否定了我的提议。

“叫我“罗恩”就好。”

“父亲大人！？”

随后，他不再看我，只是教着我的女儿、她的孙女，叫他“罗恩”。

就仿佛我不是他的女儿，就仿佛我的孩子不算是他的孙女，我们就像是陌生人一样――我们已不再是家人。

“罗恩！”

“哎~~真乖！”

心痛，差点让我落泪。

我握紧了胸襟，强忍着泪水没有让自己哭泣，我强忍着震惊没有向父亲询问。我不能当着自己孩子的面去质问自己的父亲，而就算是父亲不认我这个女儿，他也是我敬爱的父亲。

我会对他表示尊重，也会理解这其中可能有什么原因。

而说到原因，我的心中也多少有数。

“跟我来吧！这些年没见，变化很大啊……”

父亲抱着孩子，头一次仔细地打量着我。他看着我的着装打扮和外貌，最后与我对视。他凝视着我的面容，有些怀念地似乎在与过去的我作比较。

“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而后，父亲头一次询问了我的情况。

“还好。这些年我们一直都过得很平静。”

我抹着眼泪，拼命地点头。父亲看见我的样子，立即便将我也抱紧了怀里。就像是过去一样，他把我当成孩子，开始抚摸我的脑袋，安慰着我。

果然，他还是父亲，他还是我的父亲，还是那个我曾恋慕过的父亲。

来到父亲的新居，这是个与父亲过去的住处完全无法比较的简陋小院。进门后，我简单地看了一下，这里没有其他人生活过的痕迹，似乎就只住着父亲一人。

父亲为我们端来水果点心，为我们端来茶水，明明应该是回到了自己家里，我却像是个客人一样被接待。父亲的态度令我感到生硬，我们的关系变得疏远、变得陌生，仅靠着过去的记忆维系在一起。

它是那样的脆弱，又是那样的不可靠，丝毫不值得寄托和依赖。

“来。这个放这边，这个放这里。婕丽，把那个稍微移动一下，一会儿还有两个菜。”

“好。”

到了晚上，父亲为我们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女儿美美地吃着，欢喜得品味，然而实际上父亲的手艺比起以前着实退步了许多。

“抱歉，确实是有些生疏了。”

我细细地品味，怀念着父亲的味道。察觉到我的异样，父亲坦率地承认了事实。不过尽管如此，这却仍是我恐怕努力一生也无法重现的味道。

用过了餐，女儿跟我们玩闹了一会儿便困倦地睡了。我将女儿抱进房里，来到外面。父亲坐在檐下捧着一杯清水，他抬头望着夜空，看起来孤独、消落，我从未有见过他这副低迷的模样。

“坐吧！”

注意到我，父亲指了指他身边地台沿让我坐下。我收了收裙摆坐在父亲的身边，夜里生硬的竹节冰凉的透着寒意。父亲没再说话，我也没有主动搭腔。

我想将脑袋靠向父亲，然而父亲一直沉默着，压抑地气氛让我只能是静静地守在父亲的身边、陪伴着父亲，丝毫不敢有其他的动作。

时间就这样静静地流逝，就这样过去了许久，期间父亲不时喝着杯中的热水，就这样直到夜深。

“夜深了，你也去睡吧！”

到了深夜，父亲终于开口了，但是我却拒绝了他的好意。

“就让我再陪陪你吧，父亲！”

“呵呵~~你也是有孩子的人了，要注意休息。”

“父亲也是有孩子的人，难道就不用休息了吗？”

“我和你，不一样。”

父亲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敲击着手中的杯子，父亲转过了头。

“记得，在你出生以前，你母亲也喜欢这样。”

“那个依赖不安的样子，就仿佛我随时都会抛弃她似的……婕丽，我就那么不值得信任，让人没有安全感吗？”

“……父亲想听哪个答案？”

我没想过父亲会突然向我如此询问，但是面对父亲的询问，我也不禁开始思考起来。

“哪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