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据我估计,梦露你就算有个满意的男人,也还是不肯放任容貌和身材的。嘉叶也是。”阿巫说。
“可不,必须要保持竞争力嘛。”
我不同意梦露的话,但没出声反驳。
我在意自己的容貌身材乃至头脑不是为了取悦男人,而是为了自我悦纳。即便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只要还有能够映出我的镜子、湖水,只要我还有眼睛和手,能够看到、触摸到自己,我就不会不在意自己的样貌。或许这是我灵魂的要求?它希望寄居在一个好看的容器里。
阿巫偏着头思索,然后说,“也许女人最要命的问题不是没有遇到能包容肯支持她的男人,而是她不喜欢这个人。她喜欢的偏偏既不包容又不支持,不能给予任何滋养。选择本身有问题,又如何幸福。”
我暗暗叹气,暗暗称是。
“所以还是需要一点运气了。”梦露也叹气。
在大平提示下,话题转回正事,我们开始复盘。
元美的访谈,按照【她+】的标准,能用的部分不多,大约也唯有个人成长的心得部分有分享、传播价值。
梦露建议,“不如确定人选前把所有问题都摸底一遍,最好预采访一次。这样是不是就能避免说了一大堆但没有多少能用的?”
阿巫摇头,“我觉得不好。通常人在第一次谈及一件事时是最有热情最详尽的,也最容易投入,一旦面对镜头说第二遍,除非是演员,否则多半会失去许多细节与情绪。此外,我喜欢在访谈中发现惊喜,而预采会使之变得不再可能……哎呀,其实嘉叶最有发言权,她不都是这么拍的肖像。”
我完全同意阿巫说的。
有一次我拍一个年轻女孩,她太过在意自己好不好看,所以每时每刻都端着,每一帧都像是摆拍。后来聊到她特别感兴趣的事物,大约收集手办,她讲得十分投入,眉飞色舞,忘记了镜头的存在,才终于被我抓拍到一两个生动的瞬间。之后她又注意到了镜头,开始凹起造型。我试图把她拉回之前的状态,于是让她再讲一遍刚才关于手办的那些,她重复的时候,热情、详尽度、投入度已大不如前,我只得又另辟蹊径。
“我也只是建议,具体操作我不懂,还是按阿巫你的想法来。”最后梦露说。
“最近要不要多安排些访谈?”我问阿巫。
梦露立刻说,“看来有人最近很闲。”
我叹气,真是什么都逃不过她一双火眼金睛。
阿巫看我一眼,说,“好啊。原本我是想前几期拍慢点,等形式逐渐确定下来,以免返工,现在看来好像没有必要了,谁知道我们大家磨合得这样快这样好呢。我等下回去就计划下。”
我呼一口气,倍感庆幸。
回到工作室,没有铺天盖地的工作扑面而来,显然是小伍十分胜任。我在办公室与影棚间往来数次之后,惹得蔓迪道,“老大,你实在没事做的话为什么不出去看场电影?回家睡觉也行。这样游手好闲晃来晃去,好碍眼哦。”
“竟敢嫌弃我?反了你们。”
嘴上这样说着,我还是老老实实回自己办公室待着。慢条斯理煮了咖啡,看一阵书,终究还是拿起手机。今天一早便收到世德凌晨发来的四五条短信,未及细看,也不想看,正好赶着出门,于是顺理成章无需理会。此刻却不再有拖延的借口。
我不想再去关注世德。关注即热量,热量即能量。也不想要再去重复和加固我们身体的链接。我相信因果律与物理定律,按照热力学第二定律,没有某种动力的消耗或其他变化,不可能使热量从低温物体转移到高温物体。
从过往、从体质上来说,我是低温的那个,因为世德源源不断地行动,热量才传递,使我慢慢热起来。从现状来说,世德却是低温的那一个。可是维持我的高温需要动力,失去动力、没有变化,我的热量将不再,更加无法传递给世德。无条件的抱持需要太多能量,而被疏远、被冷淡、被无视、被漠然,这一切都会扰乱我,降低、消耗我的能量……
能量只出不进,我又哪里得来坚持的勇气、继续的力气?
导致心理变化的并非时间,以为是时间只是错觉。导致心理变化的其实是事件的叠加,一次次的冲击和挫折,甚至创伤。我的内心里早已失去了对世德的赞赏与肯定,已没有曾经的爱慕与欣赏,现在看到的,不过一个没长性、脆弱甚至软弱的男人。
他对生活早已没了激情与热情,整个人沉闷无趣,不思进取,不是忙于日常琐事、张罗吃食,就是睡觉、刷抖音。他赖以为生的身材也已走样,变得肥壮……我们之间除了争执,正常的和睦的交流日渐稀少,他对我更是若即若离,若有若无。我还喜欢他什么呢?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能改变一再推拒我的事实,开悟也好,幻灭也好,总之都没有想要在一起的意思。吊诡的是,明知他是如此不堪,我竟然恋恋不舍了这么久。是圣母情结,还是为了践行爱能化解一切?
也许不过是因为对过往的眷恋。
然而残酷的事实是,无论每次我多么想他,多么放弃理智跟随冲动去见他,最后的结果总是怅然若失,觉得痛苦。有时是在一起时就痛苦,有时是离开时或离开后。仅有的一点快乐,不过是他过马路时牵我的手、偶尔的温存、以及投入的性爱。此外我一无所获,还时时经受猜疑的啃啮。
越来越觉得他把我当一件工具,用来满足他控制不住个人性时的情感与生理需求。甚至怀疑,他对我的那一点点、偶尔的好,都可能只是为了使我继续甘当工具——魇足他的欲望并放空他,以使他迎来冥想效果最卓着的时刻。
历来我与他人的交往原则很简单:高兴和舒服。什么关系都是。不是每个人都合拍,但相互尊重求同存异,相互着想,不难做到彼此高兴和舒服。既然不高兴不舒服,何必。
无论世德经历、遭遇了什么,有着什么样的创伤和痛苦,我愿意尽我所能地去理解去包容,但不代表可以降低我对于“我值得什么样的对待”的要求。我认为爱一个人,就要去为自己争取一个爱的机会,但争取的是真正的爱与被爱,而不是一味妥协、为对方牺牲和伤害自己的位置。
为自己争取,不是降低自己对被爱的要求。
所以我为什么要继续。为了证明我可以爱、会爱、懂得爱,所以不管对方如何都义无反顾吗,为了证明我可以没有自我、可以无私奉献吗?但为什么非要对他,就因为求而不得?
我还做不到一无所求。
所有一切换个角度看,就像一场自我折磨。我并没有自己以为和希望的那样强大,能够承受任何。
换掉冷掉的咖啡,倒一杯滚热的,我站在窗边读世德的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