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你只是在表演,卖力演出一个你不是的人。”我说。
世德回应,“没有什么是我,也没有什么不是我。没有我,哪怕是表演也不可能发生。你从出生就在塑造自己,没有一个角色是你自身的,又没有一个角色不属于你。真相是,没有你,什么都不可能发生。嘉叶,你可能没有意识到,大脑总是在用相对的观念扭曲事实。试着去如实看待发生的一切。”
如实,他叫我如实?问题是,什么是“实”?呵。
我淡然道,“你爱或不爱、爱没爱过我,都已是过去式,现在说来毫无意义。你现在不过因为饥渴,所以才有耐性说这些。如果此刻做爱完毕,你将恨不得我马上消失,一切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你要的改变只是想象。我此刻想你,如果你也想我,那没什么。可是你一边想我,一边觉得不该继续,那只不过是附加的想象。你看了那么多的书,如果能够按照书本实践,你早就是一个完美的人,可是为何没有达成?因为语言不是真的,依照语言去生活一定会冲突重重。”
我不说话。我为什么应该是一个完美的人,不完美就罪大恶极吗?那他岂不是罪该万死。
“困扰我的是我们在一起的美好记忆。如果是面对现在的你,丝毫不会困扰我。”他说。
他的耐性终于告罄了。
“既然不是现在的我,那你应该自行回忆就好,何必在这儿喋喋不休。”我也不客气。
他这样说现在已经无法刺伤我。我觉得曾经的自己真是愚蠢而幼稚,怎么会以为一个有着冷酷绝情、刻薄寡恩一面的人,独独不会拿这面来对待我,哪里来的自信和凭借以为自己会是例外。他能够对别人冷酷绝情,为什么不能对我?如同他的温柔呵护与诗歌,当然也给过别人。早在交往之初他给我展示那些已发表的诗歌时,我便知道世德看似温和的外表下有极刻薄一面。他用优雅的方式讽刺挖苦当下的一些诗人,犀利而攻击性十足。一个人有这样的本事,杀人不见血,骂人不吐脏字,怎么可能舍得不用呢。他把温和展现给了世界和作为表象的假象,冷酷刻薄也只能拿最亲近的人来练刀了。
“今天我只是如实表达了想你的感觉,之前我会控制自己。其实经常会有强烈的感觉,来自于记忆。此刻的你这样反应不是你的问题,就只是现在的一个反应,没有什么。如果能见那很好,不想见也很好,希望你明白。”
恐怕他自以为这些话说的很平静,也表现得无所谓,如一个开悟者般超然,但我分明已感受到他的躁动不安。
我毫不客气地戳穿他。“你所谓的想我不过就是平时的置若罔闻然后发情时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过去的记忆困扰你?对于一个已经不相信爱情也不要爱情、口口声声寻求开悟的人来说,会被这种记忆困扰?”
“我也希望不要有任何困扰。”
“呵呵,徘徊在你的记忆里流连不去是我的错。”我冷笑,然后扔下手机去洗漱。
临睡前最后看一眼手机,看到世德说,“是,这是我的问题。为什么要受这些记忆的困扰,令你的好和那些画面徘徊不去,为什么不能忘记,为什么它们要像浪潮一样退去又卷土重来。而为什么,冥想也无能为力。”
我想反问,是记忆在困扰你,还是想要重复的欲望?这个“我”是谁,是什么,你的真我去哪了,真我怎么说?现在沸腾不息的,是你,还是你的身体?但我最终决定什么也不再说,熄灯睡觉。
不能说没有过片刻的动摇,我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然而明知他是一个变化不定没有原则之人,我怎敢再次以身犯险。
无论理智如何裁决,终究情感使得我辗转反侧如一块牛排在铁板上炙烤。凌晨三点我摸手机,看到世德说:
“你可以试着理解和宽容一点,这对你没有坏处。实际上,每隔十天半个月,我心里就会对你涌起强烈的温情,语言很难表达,我会希望毫无保留地给你,就像当初恋爱的时候。如果你能接纳那最好,不能也没有什么,当我感觉你不需要,我的温情会自动熄灭。我不会纠缠也不会打扰,现在就算你下一秒和其他人重新开始,我也只会祝福你。有时我说的话是有意的,也许是想制造我们的隔阂,但最终我又淡忘了。不管别人怎样,你的反应属于你自己,请小心那些不属于正念的想法。
我又呵呵笑了。理解和宽容……这是一种评判还是要求?很遗憾,我的情感与生理设置没法和他匹配,无法十天半月才喷薄一次,然后再度变成一座死火山。要么燃烧要么不,间歇不了。他口口声声说温情,不过是生理需要罢了。终究气不过,又横竖睡不着,索性坐起回复。
“你现在要求我的不过是性,何必用情感包裹?如果我对你还有情感,那么这种反复的折磨于我就是一种痛苦。如果我对你没有情感,这种约炮我并无兴趣。”
他只想自己,反复、为求一己之私无所不用其极。再一次任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是不是我就理解和宽容了?可惜现在他怎么看我我都不在乎。他这样的言辞行为或许会激怒我,但无法引发我的柔情。现在每每和他谈话都令我不舒服,他说的总是很超然,而我总想要从蛛丝马迹里寻找他爱我的证明。然而当他说爱我,又总是不肯信,似乎相信反而会给我带来更大伤害。
“知道吗,”我说,“鉴于你长期以来的反复与前后不一,你所说的话,凡是否定你对我的情感、伤害我的,我都信之为真,凡是动听、令我欢喜的,我都一概不信。所以你想制造隔阂的话,那么一直很成功。”
但是,为什么他想要制造隔阂?
世德没有回复,我想是无话可说,或者已经睡了。
人生或许虚妄不实,如此的不确定,所以我才渴望拥有深刻的满足感、爱和某个可以永恒不灭的东西。而从一个不相信爱、认为爱是虚幻、从中不可能得到满足的人那里,我能够得到什么呢?他矛盾且贪心,说要弃绝一切,但其实也没放下什么。而我何尝不矛盾,现实是这样,我却想要那样。
第二天早上顶着两只黑眼圈去工作室,蔓迪一见到就让我回家补觉,还不咸不淡地暗示,夜晚不要太活跃,留些体力精神好白天工作。我连白她一眼的力气都想省下。
挨到快中午,接到大平电话商量那桩房地产广告拍摄的事,约一起吃中饭,我原本懒得动,正要拒绝又收到阿巫微信,约咖啡,于是索性三人约在一起先吃饭,咖啡与否看情形再说。想约梦露也一起,她正忙,于是作罢。
和大平阿巫约在粤式酒楼,点了许多早茶的小蒸笼,种类十分丰富,我食欲还是有的。大平说地产公司那边已经进行完两轮竞标,下周二是第三轮,也即最后一次,希望我和他同去。既然之前是我想要多赚钱所以才央大平推进,且他已经进行到最后一轮,我当然不能撂挑子,于是爽快答应。阿巫摆手让我们先谈,自顾自吃着,直到我们边吃边商谈完细节,才指摘我面色萎黄,憔悴得惨不忍睹。
我含糊其辞,不大想说,很怕自己已经在友人们眼中成了祥林嫂样人物,逢人便吐槽和世德那点事,惹人厌憎,便推说没有睡好。阿巫和大平交换眼神,并不相信,但也不再追问。又聊一阵【她+】的事,阿巫的商业计划书已做得七七八八,有些细节和我们商量确认,差不多很快就可以交给梦露去找投资了。谈完所有正事,最后大平知趣告辞,说不妨碍我和阿巫讲悄悄话。
阿巫这下再问,我便不能不说,于是开始倒苦水。
“既然完美、安全都不可得,那么何必要求没有痛苦?”阿巫说。
我大大诧异了,这真是另辟蹊径的想法。
“听你上次说起,我最近闲暇也在读《楞严经》——”
阿巫没说完我笑起来,“那你难道不是该说——要努力修佛以祛除痛苦?”
“可是你做不到呀。”阿巫耸耸肩,“你哪里有半点想成佛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