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倏然记起,陛下和王皇后还在冷战中,两人哪有这么快就冰释前嫌,和好如初呢?
祁国公府回来之后,王仁皎的病情越发严重,于开元七年四月二十四日薨世,时年六十九岁。
李隆基下令,追赠王仁皎为太尉、益州大都督,谥号昭宣。丧礼由朝廷主持,工部尚书刘知柔担任丧事总监,京兆少尹崔琬任副监。
长安三品以上的公卿大臣竞相前往祁国公府吊唁,车马人流,溢巷填街。
这时,晋国公王守一上书,请求用豳国公窦孝谌的先例,准许为父亲王仁皎筑五丈一尺高的坟墓。
李隆基当庭同意,但遭到了群臣的强烈反对。
按《唐律疏议》规定,大唐一品官员的坟墓封土可以高出地面一丈九尺。经过皇帝恩准,陪葬皇陵的一品官员,坟墓的封土可以增至三丈。
窦孝谌是昭成顺圣皇太后的父亲,他的坟墓封土经特批高达五丈一尺。
这是昭成顺圣皇太后无辜冤死,大唐朝廷给予窦氏一族的特殊补偿。
宰相苏颋奏道:“豳国公的坟墓,并非正常礼制,这种特殊照顾,不应该成为一种定制。”
右补阙卢履冰紧跟其后,道:“祁国公以外戚之贵,逾制建坟,恐怕会引来天下人的非议。陛下莫要忘了,当初韦庶人崇其父坟为酆陵,结果引来了杀身大祸。”
宋璟思虑了一下,道:“陛下,您可以按照一品官员陪葬皇陵的礼制,准许祁国公筑坟高三丈以上,四丈以下,这已是特殊恩赐。相信皇后和晋国公也是能理解的!”
面对众臣,李隆基心怀惭愧。
窦孝谌和王仁皎虽然同为国丈,但王仁皎对朝廷的贡献,可以说是微乎其微的。他也不想破坏礼制,不断打破朝廷的规矩。
“卿等说的在理!你们固守礼制,再三坚持,成就的是朕的美名!”
但他心里知道,王菱一定会满怀怨怒,所以,亲手书写了《赠太尉祁国公王仁皎碑》。
出殡之日,更是登上禁苑的望春楼,眼望东北,目送灵柩起程,遥寄自己的哀思。
果不其然,李隆基不为岳丈法外施恩,引起了王氏兄妹极大的不满。
很长一段时间,王菱都没有理会他,两个人就这么僵着,谁也不愿先俛首。
开元七年五月中旬,岐王李范上奏说,他收集了四十多篇各地诗人所作的《凉州曲》,邀李隆基和诸位兄弟去兴庆宫一同欣赏。
十六日一早,宋王李宪入宫等候他,兄弟俩骑着乌孙青骊,一起从大明宫进入夹城复道,去往兴庆宫。
这条复道,由内可以窥外,但在外不能窥内。
经过通化门时,李隆基坐在马上,看见复道外有一位监门卫禁军正在吃饭。
吃着吃着,偷偷摸摸起身,走到墙边,见四下无人,便把剩饭剩菜一股脑儿倒进墙洞里。
李隆基心里正在担忧,李范会不会宴集上有异举。见到这一幕,龙颜大怒,命高力士出去捉拿这位禁军,将其杖毙。
开元以来,四方晏如,而百姓不足。
李隆基厉行节俭,禁止百官和后宫奢靡,不穿锦绣衣裳,不戴华贵金玉,甚至关闭了皇家织锦坊。
自己的乘舆服御、金银器玩,或焚于殿前,或取做军需之用。
从高宗天皇大帝时期开始崇尚的华丽之风,得到了有效的收敛和控制。自己委屈至此,当然也不容得下人浪费!
左右都不敢劝谏。
李宪仁慈,急忙上前,道:“陛下,粮食有何用?”
李隆基怒道:“天降五谷,养育众生,粮食自然是用来养人的!”
李宪从容道:“陛下厌恶弃食之人,是因为食物可以养人。现在因弃食而杀人,岂不是颠倒了养人和杀人的本意?”
“为一口粮食,多少百姓还在三门峡辛苦地凿山置仓。朕提倡简俭,打击奢靡之风,刚惩罚过故意浪费粮食的韦巡,仍有人不思悛改,朕必然要重重治罪!”
“浪费粮食固然不对,但罪不至死!天子一怒之下,滥施极刑,这种情况多了,大唐律法的尊严将会荡然无存,而陛下也会因为残暴好杀,落下一个暴君的恶名!”
李隆基怒气渐歇。
“朕差点乱杀人,多谢大郎提醒!朕也不该从复道中窥人,长此以往,会导致宫中人人自危!”
小命虽然保住了,那位禁军的笞杖还是少不了的。李隆基命人杖责二十,以示惩戒。
兄弟俩继续往兴庆宫而去。
二郎、四郎和五郎已在兴庆宫等候多时。
李隆基与兄弟们欢聚一堂。
席上,李范滔滔不绝,妙语连珠,点评各位诗人的《凉州曲》。
“《凉州曲》风靡天下,佳作不断。有人说,王之涣的《凉州曲》,前两句壮采,后两句深情,宜推为绝唱。又有人说,此诗不及王翰的《凉州曲》雄浑隽永!”
李隆基笑道:“四郎,那你如何评价王翰的《凉州曲》?”
李范打开手中的纸扇,悠悠地扇了几下。
“在我看来,王翰的《凉州曲》气格俱胜,乃是大唐绝作。其悲慨之处,在于 ‘醉卧’二字,堪称豪饮旷达的楷模!”
李宪道:“四郎,王翰还有一首《凉州曲》, ‘秦中花鸟已应阑,塞外风沙犹自寒。夜听胡笳折杨柳,教人意气忆长安。’你如何解读此诗?”
李范潇洒地走了几步,略一思索道:“此诗借严寒春迟和胡笳悲声,衬托出边关将士们的思乡之情,诗风苍凉悲壮,可见作者侠骨柔情。但与 ‘葡萄美酒’那首相比,还是略显平常了些!”
“朕也觉得是 ‘葡萄美酒’那首好!”
“再看孟浩然写的《凉州曲》, ‘浑成紫檀金屑文,作得琵琶声入云。胡地迢迢三万里,那堪马上送明君。异方之乐令人悲,羌笛胡笳不用吹。坐看今夜关山月,思杀边城游侠儿……’”
李范挠了挠自己的鬓角,杵在那里,一动不动。
兄弟们都等着他的点评,等了半天,也不见动静。
李范含羞道:“哎!他写的多是山水田园诗,边塞诗很少见于他的诗作,四郎一时还看不懂!”
二郎李捴哼道:“四郎,你也有词穷的时候!”
李范从怀里掏出一把楮皮纸,略显烦躁道:“编不下去了!天下诗人写了那么多《凉州曲》,还是一人分几首,自己看看吧!千好万好!有一首好诗就足够流传千古了!”
“说得好!”李宪带头鼓起掌来,其他兄弟纷纷叫好。
李隆基垂眉低眼,目光悠悠地落在杯盏里。
回京半年多,他一直在暗中调查李范,但他始终规规矩矩,未见任何异常。
他有点愧疚,觉得自己多疑了,悄悄让高力士撤走埋伏在南薰殿外的禁军。
解下腰间的红玉鞶带,赐给李宪,将所乘的乌孙青骊,赐给李范,其他兄弟,也都得到了一份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