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拂过,吴朝南境地界一片雪白。
亦在今日夜晚。
梁城内。
刘大人正在书房中向神像敬香时,忽然看到香火不是寥寥升起,而是神异的偏转方向,向着房门外涌去。
走上前把门打开。
寒风夹杂着零星雪花吹来,亦是没有吹动这轻飘飘的烟云,反而使得烟云渐渐飘到了府院上方,又好似在上空中形成了一个轮廓。
刘大人借着院中的灰暗灯火仔细望去,看到这轮廓和吴朝地界的边境挺像。
但烟云随后又穿行其中,融化了天空中飘下来的雪花,在轮廓内形成了纵横来往的一道道水线。
看到这一幕,刘大人看不懂了,但也没有觉得这一幕是巧合,反而感觉是某种隐晦预示。
因为他是清晰知晓神官存在,也知晓每逢梁城天气有大变后,心系百姓的河神大人,都会派来一名仙使,给他一些直白的明示。
可这次却是隐晦。
他真的不懂。
而与此同时。
在梁河底的河神府内。
回到梁城的宁郃与西周,正在河神这里做客。
且宁郃对这位好友也无隐瞒,说了之前去往皇宫和吴帝闲聊的一事。
目的就是让他稍微提点一下刘大人,告知他‘今后吴朝要修运河,国运有变数’,看看刘大人能不能乘上这股东风。
毕竟河神修得是国运,又看似这几年来与刘大人是互有利惠,可实则算是受了刘大人的恩情。
说到底,这是神官位的雨事中,夹杂了一些修炼私事,算是利用了刘大人,让刘大人作为国运引线。
其效果就是,刘大人如果没了官职,那河神一点事都没,最多就是再换一位大人。
但河神如若被撤了神封,那刘大人自身的气运却会受很大影响。
要知刘大人如今声望越来越高的原因,很大程度上都归结于‘刘大人认识一位懂天象的先生’。
如果河神位去了,没法像往常一样告知刘大人天象,让很多行商避免遇难。
那久而久之,刘大人怎么拥有的这些声望,就会怎么失去,甚至还不如以前。
这算是一段仙与尘缘,所缠上的一些小缘法。
凡尘得神官之缘,有得必有更大的承负缠身。
宁郃也明白这些,于此就说了一些运河之事,让好友适当的去还恩,去解这一缕凡尘之缘。
只要刘大人再移位,离开梁城,那这天地所划下的缘法就破了。
且刘大人也能更上一步,是两全之法。
可谁知自己这位好友喜欢打哑谜,给刘大人来了一式雾里看花,烟云中看雪,一切靠悟。
见此,宁郃也没说什么。
但实际上河神是有分寸的,觉得天数与缘法不能过多泄露,以免影响到宁道长。
于是他觉得稍微提示的报恩可以,但点明就算了。
至于另一边的刘大人能不能明白,那就是刘大人的事情了。
如果这次小缘法未还,那还有今后他日。
以至于此。
当一千息过去。
梁城刘府内。
刘大人搓了搓发冷的双手,又看了看彻底消失的烟云,还有失去术法后,落下的一些水滴。
说实话,他什么都没看出来。
但只要知道梁城最近无大风雪就好了。
有大雪的话,河神大人一样会给明示。
这是他最关心的事。
至于其他的,对于目前身在主簿位置的他来说,那都是些旁枝末节。
除非是在朝为官,且做更大的官,施展自己更大的抱负。
思索着。
刘大人看到天色还早,距离翌日午夜还有两个半时辰。
那便出去转一转。
等走到前厅,良文吏正在厅内等着。
“大人。”良文吏行礼,又看了看厅外的雪花,小心询问道:“如今就出府巡查,还是等雪停?”
“咱们什么时候这般金贵了?”刘大人失笑摇头,又看向了厅外静待吩咐的管家,“准备衣物。”
“是。”管家应声,赶忙去往专门存放过冬衣物的小厢房。
不多时。
管家就带着四位护卫走来,怀里还抱着六顶绒帽。
这绒帽展开可以围着脖子,盖着耳朵。
冬日里带上这一顶帽子,别提多暖和了。
刘大人看到帽子拿来,也从管家手里接过。
其余众人也是各自开始佩戴。
等帽子带好,遮掩了大部分面容,只露出眼睛。
再等换上寻常的衣着后,他们就一同出府,混入府外百姓中,准备瞧瞧城里的各店生意,再瞧瞧这过年期间,店里是否涨价宰来往的行商。
若是宰客,影响他们梁城的声望,这必要严查。
刘大人就喜欢这般微服出巡,让一些奸商们措手不及。
这般。
来来回回间,他们迎着夜空中落下的小雪,暗中去往了几条街上的多家店面。
这一趟下来,四家客栈和两家米行、布店、腊肉铺、年货行、与冬夜里摆摊卖炮竹的小贩,价格都公道。
只是等他们再来到一处客栈内时,却没有第一时间问价格,反而是望向了靠墙角的一桌。
如今。
这一桌有八人,为首的是一位公子哥,其中两人是他家护卫,另外五人是他好友。
但这五人明显是一副巴结公子哥的模样。
这使得公子哥喝多以后,又见得众人的追捧,却是心思上来,站起身子,一脚站在板凳上,一脚踩在桌子上,一副山里大当家要发话的架势。
同时,刘大人等人也是刚好看到这一幕,才停下了脚步。
同样,这一幕也让客栈内先后一静,目光纷纷望去。
两名护卫是赶忙虚扶着自家公子,以免摔着。
柜台处的掌柜与附近的伙计见了,以为这位公子哥要砸场子,也是带着讨好笑容的准备走过去。
可没等掌柜与小二点头哈腰的走来。
这公子一手拿着酒壶,一边一指四周,醉醺醺的高声喊道:
“今日!本——公子!有一诗!”
他喊了一声后,当看到众人接连望来时,也不由摇头晃脑道:
“今日喝了四两酒..迎新年!
客栈外的炮竹..还会..响一夜!”
一诗吟完。
公子又品了一小口酒后,一边回味着这诗,一边醉意阑珊的望着客栈众人。
客栈中更静了。
正准备劝说的小二和掌柜也沉默了,觉得这人莫不是傻子?
门口的刘大人与良文吏也是对视一眼,好奇这能叫诗吗?
而这桌的五人与两位护卫,当确定自家公子是吟完这句诗,没有其余后续后,才不由高声道:“好!”
“妙!妙啊!”
“此乃天人有!”
“金科状元,也莫不过如此!”
五人接连击掌赞叹。
可附近一桌的汉子,当听到这狗屁不通的诗词,却“噗嗤”笑出了声。
谁知公子听到笑声,是怒火心来,直接把手里的酒壶砸过去!
只是这喝多以后准头不够。
汉子下意识一闪,就轻易的躲了过去。
但随后听到酒壶“哗啦”碎一地的声响。
汉子回过神来后,就红着眼睛站起身子,没想到这人真敢为了一小事动手?
可他旁边的好友看到汉子要动手,却连忙拦着道:“老三..老三..他是何掌柜家的公子..更和张掌柜认识..咱们小商惹不起..”
‘开布店的何掌柜?张掌柜?’汉子一听是城里的大户与大人物,继而怒火一下熄灭,又在客栈内众人看戏的目光中放下面子,真坐回板凳上。
他好友也一边喊来掌柜结账,一边替汉子连连向公子抱拳道歉,只想早点离开这個是非之地。
公子看到汉子不敢言,又看到那汉子的好友道歉,是自得的又看向自己五位好友,“我这诗到底如何?”
“妙!”五人与那两护卫,当从这砸酒壶的一事中回过神后,又继续称赞。
“妙?”公子却面色阴沉下来,“到底如何妙?来,你说!”
“这..”护卫与五位好友愣住。
同时,被砸的汉子与他好友则是结完账后,悄悄溜走。
等路过门口的时候,经过刘大人旁边。
刘大人看了汉子二人一眼,也没说话,而是接着看那位公子。
想知道他同行之人,同行好友,若是回答不出来,说不出这狗屁不通的妙处后,是不是也会挨打?
可谁曾想,这五人之中,其中一位衣着朴素的年轻文人,却依旧高赞道:“公子此诗妙啊!”
他说着,亦是摇头晃脑道:“以在下粗略才学,来品读公子佳作。
其佳作中的第一句,‘今日喝了四两酒,迎新年’,看似是公子醉酒所致,才使得中间分割开来,但实则就该是分开解意,才能感知深意。
其中、今日喝了四两,是言今日距离翌日约有四..”
他说着,本来想说四个时辰,但四个时辰早就过翌日子时了。
所以用时辰不对。
四刻,也不对。
四盏茶,更不对。
最后想来想去,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符合的时间道:“前面一句,是指今日距离翌日约有四炷香的时间。
其,酒,则为水。
迎新年,是祭拜河神。
连起来变为,今日虽不是新年,来日亦不是新年,但正逢年关喜日,便在此向河神敬酒,求明年风调雨顺!”
文人说着,也不管客栈众人投来的异样目光,而是接着道:“而‘客栈外的炮竹,还会,响一夜’,则是言指..”
他说到这里,看似是遗留悬念,引更多的人望来,实则是竭尽脑汁,还在想着怎么编。
不过片刻,他就心有腹稿,继续言道:“‘客栈外’是指任何人皆可来,皆会路过,是暗指梁城百姓。
炮竹为丰收、驱邪。
连起来便是百姓在年关中放炮驱邪。
‘还会’,是言指依然,依旧,与驱邪相连,言指驱邪依旧。
客栈,又是买卖,更是金银依旧,是日日依旧,年年依旧。
之后‘响一夜’,这响,也可念作‘想’。
所以,公子此诗,这一为敬神求丰收,二是想为城内百姓求金银,这一求便是一夜。
正符合年关之中求财、求神、求平安之意!
看似平仄不称,实则暗藏深意与公子想为百姓求财求寒冬一夜的用心良苦啊!
在下也是今日灵光忽显,才堪堪悟得此意!”
“正是!”旁边四人也称赞起来,但不是称赞公子的诗,而是由衷佩服这位文人。
这‘悟性’是太绝了。
公子听的这讲解,看到这文人这般才思敏捷,却不由说道:“来,既然你..今日也有灵闪,那你也吟一首诗,和我比一比!”
‘比..’文人听闻,是偷瞧了那早已离开的汉子,还有地上的酒壶碎渣子。
比?
瞧见那地上的酒壶了吗?
他像不像刚才那汉子躲过去的那个?
如果不像,那等会就像自己头上的。
至于跑?
估计那两位壮汉护卫会把自己打的吐血三升,然后再把那酒壶砸在自己头上,给自己开开灵光。
文人这般想着,便连连捧手,“不敢不敢!公子抬爱抬爱,在下才疏学浅,自然是比不得公子爷!
只是这般解析公子佳作,便让在下文思枯竭,心神萎靡。
若是作诗,在下怕是吐血三升,头开灵光,也是远远不如公子啊!”
“你知晓就好!”公子大笑一声,却没听出这文人最后的暗讽,反而一摆手,赏。
旁边的护卫也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两银子,交到了这文人手里。
文人自然是感恩戴德,又感觉自己不该暗讽。
但在客栈门口。
刘大人是看的眉头紧皱,好一会才感叹道:“年关喜事多,又正逢年关,聚在一起喝酒闹事的也多。
就这吃饭的功夫,就能顺道帮衙门接一个伤人案子。”
刘大人说到这里,望向旁边的一名护卫,“去追上那离开之人,直接带他去府衙作证,再把李捕头唤醒,看看这公子是该杖罚,还是押入牢狱。”
“是!”护卫应声,出门去追了。
刘大人则是向着又乱作一团的公子一桌走去。
公子看到刘大人等人径直走来,是露出好奇之色。
这几个围绒帽的人陌生,但身影与走势看着又有点熟悉,总感觉在哪里见过。
谁知正在他回想的时候。
刘大人身后的护卫却直接上前,一把将公子扣在了桌子上,酒菜撒了一地。
和他当时砸那汉子一样,都没有二话多言,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时也不待客栈内惊呼,也不等公子的两位护卫与好友上前。
更不等公子怒骂出声。
良文吏就拿出了袖袋内的令牌,上刻‘金曹令’三字。
看到这令牌,护卫愣在了原地,那几位好友也是目光躲闪,准备想办法脱离助威帮凶罪责,找时机和公子划清界限。
只剩文人念着最后的暗讽,心里别扭之意,就向着反抗间也不看令牌的公子小声道:“公子..这位是金曹..”
“什么金曹金掌柜?我还认识张掌..”正在反抗的公子本来想抬出张护卫。
他和张护卫一同喝过不少酒!
但当他随后忽然反应过来是‘金曹’后,一时也住口了,且酒也醒了,嚣张的样子亦是没了。
更知晓自己为何看这几人时觉得熟悉了,原来是主簿刘大人,和曾经金曹府内的人!
因为自己家里就是做买卖的,也经常和金曹府接触,虽然没和金曹里的大人说过话,但跟着自己父亲的时候,也远远见过刘大人与良大人几次。
只是如今这两位大人一同乔装打扮,遮拦了容貌,这一时却没能认出来。
再想到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
在这位大人手里,还是当着面的犯事,这小事也能成大事。
他如今心里只剩自己闯大祸的恐惧。
说不定还会连累自己的父亲。
至于张掌柜?
公子如今酒意被吓醒了七八分以后,脑子也聪明了一些,知道等此事一出,那做事圆滑的张掌柜绝对会给他撇清关系。
也正如他所想。
在翌日的上午。
当这位公子的父亲,得知自己孩子是在刘大人与良大人面前伤人,且更是被两位大人亲自送进府衙之后,也专门去米行寻了寻张掌柜。
张护卫好似也听说了昨晚这事,于是只给通报的下人说了一句,“告诉何掌柜,年关正是事务繁忙之际,一切等来年再言。”
如今,张护卫是越发懂得自保之道,也能下了这狠心,直接拒绝了多年酒友的求助。
毕竟这事可大可小。
小了可能就是一句话,大了可能就连累自己。
但圆滑之道,他依然精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