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毕回秋爽斋的路上,探春繁复咂摸着凤姐儿主仆俩的话,不由得问出声,“她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秋爽斋与怡红院潇湘馆颇近,几处的丫鬟时常聚在一处打发时间,或是针线或是刺绣,一来二去侍书也是晓得许多主子间的八卦的。
如今见探春问起,便低声将自己听来的小话禀报了,“府中有流言传闻,二奶奶与宝二爷前后脚出事,这里头都有赵姨娘的身影。前头大观园里又是搜拣又是拿人,想必太太心里已经有数,然而却迟迟没拿出章程来,这才叫主子们私底下离了心……”
“胡说八道!”探春怒而转头,侍书期期艾艾地住嘴,神色间难掩悔色。
她不该将这些没有依据的话贸然说给姑娘听,太太到底是她家姑娘的嫡母,这样离间人心的算计,就算是出于长辈对晚辈的苦心,也依旧叫人为难。
“请姑娘恕罪。”
探春抽过侍书手里的账册,胡乱翻过去,纸张摩擦发出哗哗的声响,恰如她糟乱的心。
“还听得什么?”探春问,说罢又想起搜拣大观园丫鬟那一回,又道:“回去再说。”
黛玉在院子里养着个乡野妇人调理身子,已然叫府中下人轻看了几回。又加上太太默认宝钗做儿媳妇那事,黛玉吐过血之后已经许久不在府中露面了。
待回了秋爽斋,探春捏着眉心,良久道:“袭人这事儿,既太太说按丫鬟例,那便依制办了。老太太那边,就叫宝玉自己去说吧。”
小红还没说话,倒是守在水边的茗烟心中不屑,“这能行嘛?我可是听说生珠的蚌壳可贵了,你们还尽挑大个儿的,回头林管家……”
史大姑娘又是个苦命的,迟迟不能帮她求来丫鬟的捎间,大通铺主仆俩都瞧不上,干脆叫她隔三差五回家去住。
花家老爹吧嗒吧嗒的抽了一口水烟,啐道:“行了,你也省着些,看她每日里拿腔拿调的,我还以为能重新飞上枝头呢,瞧着如今那位野鸡似的千金小姐,连以前那位的脚趾头都不如!”
却说袭人,得了府中送去的十两慰问银子,当即又恨又痛,还叫亲兄弟花自芳损了一遍,夜里便发起热来。
袭人满心诅咒心思叫一声嫩嫩的姐姐拉了回来,见那小丫头怯生生的看着自己,好似有难言之隐。
袭人大感滑稽,又辱又累,一口灌下去半凉的汤药,用尽全身力气嘶哑道:“怎么,这家中没了我,你和父亲连个顶梁柱也做不得了?”
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见着身旁睡得四脚朝天的小丫头,袭人干脆撇开眼睛,看不见就心不烦。
不过这些都是假象。
她这小姑生得并不如何好看,只是瘦挑纤细,惯常说话文文弱弱的,叫人牙子调教过后,更是有几分官家小姐的矜持与风流。
袭人无法,只好告诉她去井里取些凉水来,谁知这小丫头也磕磕绊绊的做不好,湿了半身衣裳不说,还险些栽到井里去,叫花爹指桑骂槐的说了好一会儿。
茗烟看了一会儿两人折腾蚌壳,便臊眉耷眼的出了院子去,见花自芳守在外面,他跟扔烫手山芋似的将三两银子扔给花自芳。
五十两银子的珍珠蚌,将近千数的量,难道还不够她做几回试验?
“……去吧。”袭人长叹一气,和衣躺下,不再理人。
袭人口渴得厉害,烧得浑身乏力,险些没将药汤扑到地上去。加之嗓子又干又痒,张张嘴一句话她也说不出来,连小丫头都弄不醒。
说着,不拿袭人做外人,说了许多下流的荤话,手把手教她如何重新笼络贾宝玉去,言语间初见刻薄。
见袭人不知四六地躺在床上,干嚼药包里的药渣子。
十两。
正愁着,见花自芳进来,劈口问她:“如今这情形你也看见了,你身上可是有没有什么宝二爷的信物?我劳累劳累,帮你跑腿送去。”
原本心生计较的小红见云珠这样说,顿时觉得自己小人之心,险些就说出不要再浪费这样的话来,幸好,幸好。
既不告诉她火折子在哪儿,也不告诉她柴火灶怎么烧。
想从前在宝玉房中,大到贵重物什,小到月例吃食,皆由她掌管着,无论是花用还是赏赐,宝玉从来都是由着她操作,从不在意的。
于是转而质问茗烟:“你今儿怎么了?这样大的火气?谁招你了?”
小丫头扭扭捏捏的,脸色涨得通红,小心翼翼道:“我想出恭。”
自袭人离了宝玉,连带着花家的日子也捉襟见肘起来。如今这挑挑拣拣的模样,好似那王孙公子像大白菜一样,满大街都是,由着她们花家选似的!
“咳咳,我倒是听说,她……”花自芳一阵坏笑,出招道:“爹,这银子先放我手里呗,我去寻寻门路,看能不能去见到那宝二爷,我花自芳的妹妹,难道是他想要就要,想扔就扔的?”
前年二奶奶能一挥手给打秋风的穷亲戚二十两,宝玉能六七十两买一块一年都用不上两次的墨,便是晴雯那小蹄子,一月都能拿十五两的月例银子。
眼下她躺在灰扑扑的土炕上,上头的褥子还是前些天母亲躺过的,堵塞的鼻孔费力呼吸时,仿佛还有母亲身上的味道。
这些高门大户,真真是不知廉耻,比她们这些贫贱门户还不要脸。
但赏花赏柳赏春,那是主子们的雅兴,茗烟身上背着嘱托,又收了三两银子,可宝玉睡得时间多,醒的时间少,致使他求告无门,满心愤懑。
“也就你老娘是个软性子,若是我,自家姑娘还没成亲便这样不三不四的,早就大耳刮子抽她了!我原本好心好意忍耐你,本也是指望你提拔拉扯你哥哥,如今可好,原本的生意都叫那什么茗烟的狗东西搅黄了。”
“到底是副小姐一样的人,都被撵出来这么久了,还有十两烧埋银子呢,啧啧,稀了个奇。”花自芳啧啧称奇的声音在隔壁响起来,袭人一听,冷不丁的眼泪就没进了发髻里。
蛊惑道:“别怪你嫂子,她那是气话。大户人家的丫鬟,像你这样的,又能笼络男人,又能收买下人,这不,那茗烟还私下约我喝茶呢,可见他是想着你的。”
“真真是风水轮流转呐,你那位少爷呢?”
也许本意是巴结小红这个管家之女,但茗烟心里揣着事儿,说出来的话就带着三分阴阳怪气,让人听了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