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赦天下啊……”始皇帝沉吟着开口。
“一旦颁布,有罪之人难免得不到应该有的惩处,如此一来,依旧会败坏律法制度,而使人心不够敬畏。”始皇帝轻轻扣动着案几。
始皇帝懂赵泗提出的特赦权,以及特赦对象的意思,只是往前数几百年,大秦皆以律法治国,严谨惯了,而偏偏大赦又是面对天下,并非仅仅针对某个个体和小群体。
凡面相普罗大众的事情,影响必然极大,因此始皇帝一时之间还是有些犹豫不决。
在始皇帝眼中好坏很分明。
好处是可以施恩于天下,快速让人心安定下来。
坏处就是皇帝的权利破坏了律法的威严和公信力,律法的威慑性降低。
当下确实是利大于弊的,这是毋庸置疑。
因为当今叛乱初定,绝大部分受益于大赦天下的是被迫牵连裹挟的庶人。
而且地方生态急需恢复,同时在这场叛乱之中,六国余孽死了很多,他们的田地和财产都被政府彻底清算。
田地不用说,必然是分给自耕农去耕种的,去兼并,分田地,灭豪强贵胄,本来就是始皇帝颁布迁王陵令的初衷。
财产也需要地方生态恢复以后才有用武之地。
要分田的首要前提就是让他们从戴罪之身恢复成身世清白的自耕农。
有地了,也得有人种不是?
但是人不可只着眼于当下,而要放眼后世。
以后呢?这种局面可不多见,如果没有这种局面的情况下,大赦天下难道不是对律法权威的动摇么?
“大父果然是洞若观火,一眼看出其中关键。”赵泗顺嘴拍了个小马屁。
始皇帝闻声笑着点了点头。
这就是自家儿子和好圣孙的区别。
他如何看不出来赵泗对自己说的话还有意见,但赵泗不会如同扶苏一般自作聪明的说你是错的,我才是对的。
自家人商量问题,是为了寻求一个最佳的办法,而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才是对的。
然而可悲的是,莫说始皇帝,便是后世天底下大多数家庭,似乎也都是总执着于对错和情绪的释放,而不在乎如何去解决问题,到最后只剩一地鸡毛。
“行了,朕方才想的是,朕开了这个口子,再亲手堵上,但你肯定不是如此想,说说你的看法。”始皇帝摆了摆手。
眼下的局面,实在是太多见了,一切百废待兴,而且民怨已经积压到了一定的程度,隶臣妾戴罪之身又多的数不胜数……
“其实凡事都有两面性……大父您认为大赦天下会动摇律法的威信,但我认为,大赦天下也是对司法执行错误的一种纠正。
而今天下,传讯只能以快马,用书信传讯,大父您想要了解什么大多数也只能通过卷宗,您只能通过卷宗看到一个郡县一共有多少罪犯,他们都犯了什么样的罪责,却很难知道官府是如何把他们抓获,又如何审讯出来的,就算知道了也不能通过卷宗窥见真假,不能确定其中有没有屈打成招,栽赃陷害,更甚者以私权而谋私,故意借律法以凌辱庶人。
律法颁布,倘若律法的执行者都能够严格按照律法行事,那天下自然也就谈不上有甚么危险,可是人终究有疏漏,有私欲……
李相,您能够保证天底下的罪犯都没有屈打成招么?”赵泗开口问道。
李斯闻言摇了摇头……
“这就是我所说的,以皇权来纠正基层官吏司法的错误啊。只要大赦天下用的好,那是有利无害的事情啊。”赵泗叹了一口气开口说道。
始皇帝闻言眼睛一亮,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看着在那侃侃而谈的赵泗开口问道:“那伱来说说这大赦天下如何用好?”
“在我看来,无非严政苛政则多用,宽政仁政则少用。
吏治败坏则多用,吏治清明则少用。
同时在我看来,大赦天下只是一种缓和饿的手段,而不能真正的解决问题。
所以如果吏治败坏的时候,使用大赦天下的同时,也应该加紧时间来把问题解决掉,政治上有甚么错误也应该及时改正,而不是一味的依靠大赦天下来施恩于天下,而不去解决真正的问题。”赵泗开口说道。
说白了,大赦天下是用来提升皇帝的容错率的。
同时也是用来放缓矛盾的,但不能解决问题的根源。
而且这东西怎么用也是有讲究的。
宽政仁政,能不用就不用,政治条件宽松意味着诞生的民怨并不会太多,人心总体趋安,罪犯自然也不会太多,真正能被逮捕的肯定是犯了大案子的。
但是如果是苛政严政,如大秦这般就连路见不平都必须得拔刀相助,否则就要罚二甲的时代,那就很有使用大赦天下的必要了。
因为无辜者太多了,他们可能犯了法,但不一定真的有罪,甚至在株连并未完全消除的当下,有很大一部分罪犯完全是受了无妄之灾。
那这种时候就有使用大赦天下的必要。
其次,吏治清明和吏治败坏就不必多说了,大概理由类似。
如果能够做到施政中正,松紧有度,治吏清明,上下无私,那就没有任何使用大赦的必要。
诸葛亮治蜀便是如此,有臣下劝说诸葛亮大赦蜀中,诸葛亮即以此理拒绝。
赵泗在侃侃而谈,始皇帝若有所思。
待赵泗说完,始皇帝点了点头:“不错……”
“那你说当今大秦是宽政还是苛政?是吏治清明还是败坏?”始皇帝继续开口。
“宽政也有,苛政也有,吏治既清明,但也败坏。”赵泗闻声说了一句废话。
也不算废话,最起码始皇帝是听出来了些意思。
始皇帝点了点头看向李斯开口说道:“既然如此,便劳烦李相和臣下商议出来,究竟是哪些罪行,是大赦天下也不能赦免的,待到不赦之罪商议出来以后,再议大赦天下之事。”
“唯!”李斯顿首,尔后瞄了一眼赵泗笑眯眯的离去。
赵泗这小子,啊不对,这位太孙殿下,可是话里有话啊……
所谓宽苛并有,清明而又败坏,李斯哪里听不出来这是在点自己。
但奈何,做事需要时间啊……
将一个国家的变革之道研究清楚,同样也需要时间啊。
待李斯离去以后,始皇帝脸上还带着几分感慨。
“朕奋六世之余烈,历代先王,又何尝不是给朕留下了一堆烂摊子,李斯也是,商君之法已于秦国骨血兼容,前无古人可依,步步需得小心谨慎,你若是有心,可以去和李斯商议,只是催促,事情却是快不起来的。”始皇帝拍了拍赵泗的肩膀笑着说道。
李斯在尝试抛弃旧法家的影响去走出来一条新路,在蜕变,在酝酿,他未来可期。
不过蜕变和酝酿的时间到底是有些久了……
赵泗又不是李斯,让他用大道理放屁他当然一个比一个响,可让他真正如治根本之功,纠律法之条目,那他就比较为难了。
更何况,李斯在这个期间还要去创造独属于他自己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