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周家阿奶早已有言在先,见到这一幕还道是她终于狠下心来打算发卖周大囡了。
饶是知晓真相,陆续归来的周家人也很是有些茫然,当然也包括听了这话忙急急缩到周家大伯娘身后的周大囡。
偏那老婆子似是完全没注意到周大囡面上的惊惶之色,只急急的凑上前来认真打量着周大囡。许是因着天色将晚略有些看不真切,那老婆子还伸手硬将周大囡过过来,就着夕阳上下前后的细细瞅着。
“你是谁?走开,别碰我!阿娘,阿娘!”
要不怎么说周大囡就一窝里横呢?被家里人收拾了那么多回依旧我行我素,可人家老婆子这会儿不过是拿眼瞅着她,旁的甚么都没做,就已经成功的将她吓了个魂飞魄散,只忙不迭的唤娘。
这会儿,周家大伯娘也是心慌慌的,偏又不敢正面硬杠周家阿奶,只好伸手扯了扯自己男人的胳膊,哀求道:“她爹,你看这事儿……”
周家大伯皱了皱眉头,却并未立刻开口阻止,而是像在考虑甚么似的,沉吟了起来。
这档口,那老婆子似乎终于看够了,略带着些失望的道:“这也太瘦了。我怎么记得周家大妹子你这孙女以往长得白白胖胖的?唉,咋就瘦成这样了,回头得吃多少东西才能补回来?”
“白送的还嫌这嫌那?”周家阿奶没好气的道,“我不要你一文钱的聘礼,喜宴办不办都随你,回门礼也免了。就这样你还矫情个啥?不要拉倒,自有别人家要!”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那老婆子急急的摆手,迟疑了一下,又扭头去细瞧周大囡。
像杨树村这一带,多少年来都是男多女少的,加上不少人家都巴望着能将闺女嫁到镇上去,剩下适龄的姑娘家就更少了。要是像杏花村那等较为富庶的村子,兴许没几个光棍。可像杨树村这几个依山而建的山村里,打光棍的人多了去了。
这不,跟周家阿奶过来的老婆子,就是从附近山坳坳里过来的。她俩会认识,也是因着老婆子的侄女多年前嫁到了杨树村周家族里,七弯八拐的也能扯上点儿亲戚。正好,这厢周家阿奶巴不得立马将周大囡弄走,那厢老婆子家有个二十好几还没娶上媳妇儿的大孙子,俩人一拍即合。
其实,按说周大囡的五官、身段都不差,只要好生养养,再给仔细打扮一番,也算是杨树村里较为出挑的美人胚子了。哪怕她好吃懒做的名声早已传开,可因着娶媳妇儿难,顶多寻不到好的亲事,却不至于真的嫁不出去。
周家阿奶没这个耐心帮她慢慢寻摸亲事,左右她就唯一一个要求,早点儿将人领走,有事没事都别往周家跑就是了。
就这么点儿要求,老婆子自是满口子答应,至于周大囡好吃懒做等缺点,她则完全不放在心上,大不了领回家慢慢教嘛!
考虑清楚了,老婆子回头就冲着周家阿奶笑得一脸褶子:“大妹子你说得对,那我这就把人给领回家去?”
“去罢。”周家阿奶随口应着,却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往周大囡那头瞧。
听着这番话,又见那老婆子伸手就要来拽她,周大囡早已吓得涕泪横流,直接哭出声来:“不不,我不要跟她走,我不要啊!救命啊,阿娘快来救救我,阿娘!!!”
尽管还不大清楚来人究竟是个甚么路数,可周大囡也不至于蠢到家。就方才那番话,哪里是打算将自己嫁出去,分明就是送瘟神嘛!她虽不介意出嫁,却绝不要刚出狼窟又入虎口。
尤其一想到家里的姐妹都这般金贵,凭甚么独独她一人要吃劲苦头?她阿娘还说三囡开春以后勤快了不少,可再勤快,周家人还能让三囡下地春耕不成?都说她懒,可今年开春李家那几亩地全是她耕种的,不单要犁地,还要播种、插秧、施肥,这些活儿周芸芸和三囡全没做过!!
还有之前她在杏花村时,也没少听人提起周家发财了,原本还有将信将疑的,可等回家一瞧,满院子的家禽、所有人都穿上了细棉布新衣裳、每天每餐都是大鱼大肉的……
好嘛,这分明就是吃苦的时候非要拽着她一起,等该享福时偏就将她一脚踹开,哪里有这么恶毒刻薄的家人!!
眼见那老婆子伸手过来拽她,周大囡索性一咬牙,抬脚就踹了过去,直接将人踹翻在地:“你滚开!我才不会跟你走,你个该死的腌h老婆子!我、我可是将来要嫁到镇上去享福的,才不会配给乡下泥腿子!”
这话一出,莫说被踹翻在地的老婆子了,连周家人都不由的呆住了。
周家阿奶:这得多瞎多傻才能瞧得上你这种货色?
周家大伯、大伯娘等大房的人:真没想到大囡的志向居然那么高!
二房、三房等人:……是嫁给镇上的乞丐吗?
就在周家众人愣神之际,那老婆子忽的叫唤了起来:“哎哟我的腿啊!哎哟我的腰啊!周家要杀人了!天杀的我干啥事儿了,你们就要往死里折腾我这把老骨头啊!杀人了!!”
其实说句良心说,周大囡压根就没能耐伤人,就这么踹一脚推搡一把,还不如被大花狠狠啄一口来得严重呢。然而,这并不妨碍人家老婆子讹人,那一声声叫唤别提有多可怜了。
眼瞅着那老婆子边拍打着膝盖边卖力哭喊,周家阿奶头疼不已的道:“赶紧把人领走,回头你想怎么收拾都成。”
“哎哟我的腿……我的腿断了啊!!”
“闭嘴,带上人立刻走!我连聘礼都不要了,你还想怎样?”周家阿奶也是恼了,她自认为已经吃大亏了,连抠门的本性都改了,只盼着早日将周大囡轰出家门。
由此可见,周大囡已经糟心到何等地步了。
不等那老婆子开口,先前一直待在屋檐下对周大囡窥视许久的大花,忽的就扑腾着翅膀杀过来了。
这下可好,久违的你追我逃戏码再度开演,一时间周大囡那凄厉至极的惨叫声响彻云霄,完全盖过了老婆子的哭喊。
于是,周家大院里,前有周大囡惨叫连连的夺命狂奔,中间是大花杀气腾腾的极限追究,后头则是三囡又叫又跳的撵着,再有院子中间不知晓该继续叫骂还是该看戏的傻眼老婆子,以及站在院子四周已经彻底麻木了的周家众人。
饶是被追杀,周大囡仍不忘表达自己的意见:“我不走,我绝对不要走,死也不走!!”
先前半年多的经历,对于周大囡来说也算是个宝贵的人生经验,起码让她懂得了一个道理,哪里都没有家里好。
即便隔三差五的被大花啄了个遍体鳞伤,周大囡依旧执着的要求留下。说起来,执着算是周大囡极少的优点之一,当然这个特质得视具体情况而定,尽管在大部分的情况下,执着是一种缺点,跟优点毫无关系。
亦如去年冬日,周大囡死活都要跟李氏走,而今个儿她却是宁死不走。
面对摆出了一副宁死不屈模样的周大囡,周家阿奶真心很想叫她去死。可等看到自家长子面上的神情后,到底还是松了口:“不同意这家无妨,可在月底之前,她必须嫁出去。”
如今已经是五月中下旬了,离月底不超过十日。
“行行,怎样都行。”周家大伯娘一叠声的应着,还不忘拿手肘捣鼓她男人。没奈何,周家大伯也只能带着一脸悲凉,沉默的点了点头。
比起娶媳妇儿,嫁闺女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当然那种指望着嫁闺女发一笔横财的不算在内。周家这头,连阿奶都放弃了,那就表示没人指望周大囡给家里赚哪怕一文钱,而在不要聘礼的情况下,寻一门亲事更是再容易不过了。可惜想要寻一门合心意的,尤其是合乎周大囡心意的亲事……
那几乎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至晚间,待众人用过晚饭略歇会儿后,就各自回了房里。其他人自是早早的入睡,毕竟明个儿还有活儿要做,唯独大房那头迟迟无法安眠。
周家大伯坐在炕上,一言不发的看着跪在地上的闺女,身畔的周家大伯娘更是不停的垂泪叹气。
“阿爹阿娘,我不是不肯嫁人,只是……那人是谁呢?我见都没见过,还不打算给聘礼不想办喜宴,连回门礼都省了,哪里有这样做事的?”
周大囡委屈极了,试问哪个姑娘不曾幻想过自己成亲时的盛况?虽说杨树村位处山间乡下,可当地人却还是很在意嫁娶的,有钱人家会办流水宴,普通人家也会邀请亲朋好友来吃酒作乐,至于聘礼更是分为小定、大定,完全按着三媒六聘的流程走。
当然,这是在正常情况下,要是遇到年景不好,随便给些粗粮就能换个婆娘回家,这种自是懒得办喜宴的。再有就是类似于卖女儿或者换亲的,也会尽可能的节省开销。
可这种情况终究是少数,尤其嫁闺女可以抠门一些,可娶媳妇儿却不能如此,尤其是给大孙子娶媳妇儿,更是往往会倾尽全家也要办得热闹妥帖。
周大囡也是个有梦想的人。
在很早以前,她就有仔细思量过将来要嫁给怎样的人。
村里的孟秀才是她年少时最中意的人选,可惜孟家老俩口死在了去年冬日的雪崩里,这让她一下子就心灰意冷了。村里人都知晓有公婆多方便,能下地干活,能收拾家务,能豢养牲畜,也能帮着照顾孙子孙女。没了孟家老俩口,就光孟秀才一人,等她将来嫁过去了,岂不是啥都要自己来操持?毕竟,谁也不能指望堂堂秀才公去田间地头干活罢?
撇开已经被周大囡无情抛弃的孟秀才不提,她如今最心仪的就是张里长他们家。
当然不是张里长本人,而是他家长子。据说,当年张里长也有送他家长子去镇上念私塾,时间是不长,也没读出甚么名堂来,可最起码也是识字的。且张家有钱有地,加上张里长俩口子极为勤快,连年过六旬的张老爹也没闲着,每逢赶场子都会驾牛车赚个辛苦钱。
周大囡中意张里长家的长子,除了因着张家有钱有田,家里人也勤快外,最最重要的一点是,里长算是吏,比不得当官的起码也是小有全是,至少在杨树村那是独一份的体面人。到时候,她也勉强算是官家媳妇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