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早春,申沪市郊,一个寂静的雨夜,一栋依山麓而建的杏黄色两层洋房透出几点寥落的灯光,荧荧如豆,这是沪江大学历史教授纪弗之的住宅。
纪家此时一改往日谈笑鸿儒,闭门谢客。一道通向深宅的四十级石阶,打湿的白蔷薇花瓣和梧桐叶子吹落一地,湿滑冷清地粘在青石步道。
一位五十开外、身穿黑色长衫的学者,拄着文明杖脚步有些凌乱地拾级而上,此人正是纪弗之。半个月前,在杭州笕桥中央航校第3期毕业生的一次战斗机演习中,他心爱的幼子纪耀甫不幸从高空摔落,重度昏迷数日,眼看这年轻的生命如风中残烛,他托深谙易学的好友孟希龄暗暗卜了一卦,卦象云:“对樽高歌应无事,茂林松柏正兴旺。异日峥嵘身变化,虎头城中看巍峨。”此为上上之卦,意为他的甫儿能化险为夷,日后并成一员虎将,他悬着的心安定了几分。
学校里也颇多烦心事,因为他表达了一些对激进派不同的看法,被一些学生诬为蒋政权的卫道士、列强大买办的走狗,他心理有些愤然,对鼓动学生抗议政府不抵抗、卖国不抗日的师生有几分反感。
他研究中外历史几十年,对国家之间战略的动机、准备和成败洞若观火,日本国国土虽小,但自明治维新后的七十年,已经建立起一支强大的职业化现代军队,又有国内先进的工业基础支撑,是当今世界六大强国之一,古老的中国有什么?1911辛亥革命结束了长达两千多年的帝制,建立了中华民国,又历经北洋军阀统治、南北割据十余年,北伐后国民革命军打跑了奉系张作霖控制的北洋政府,才统一了中央集权,建立了名义上大一统的南京中央政府。
国家才安定地发展了十年,期间日本密谋东北发动“九一八”事变强占东三省,又策划华北五省自治,江西瑞金苏区又跟中央对着干,在农村杀地主分田地,驱赶县乡国党干部,甚至火拼抢地盘,这个亚洲第一个建立的国民共和政权岌岌可危。面临外侮,内部如不安定统一,怎么能一致对外?如果现在宣战,没有做好的战前物质和军事准备,那必然损伤国运,不是学生们一腔热情就可以战无不胜。
他对中日战争的认识颇为冷静,他知道中央政府必定在韬光养晦,暗中做好全面应战的各项准备。
“弗之,你鞋面都湿了,我去给你拿干的鞋袜来换。”纪弗之心里想着事,完全没注意到脚下打湿的鞋子,他点了点头,对温婉贤惠的妻子温和地笑了笑,“甫儿,怎么样?”
姚玉初叹息一声,声音呜咽,“让老周去给啸文一家拍个电报吧......”
纪弗之不语,姚玉初又哽咽着说,“寿材店那边从贵州来了几根不错的金丝楠木料......”
她不敢再往下说,为了怕纪弗之看到她伤心落泪,她慌忙背过身掏出手绢,擦拭眼角。
纪弗之面色凝重,他换了鞋,急忙去了内室,他走到床前朝那张昏睡的年轻英气的脸深凝了一瞬,俯身低唤了一声“甫儿。”
他慈祥地伸出手抚摸儿子乌绸似的短发,“甫儿。”
冥冥之中似乎听到召唤,那双剑眉下紧闭的星目忽然微开微阖,微弱的气息冲破唇齿,“水,水......”
“玉初,甫儿醒了,甫儿醒了,快,快拿水!”纪弗之惊喜地跑出房间,声音颤抖地嚷道。
“甫儿醒了?观世音菩萨,谢谢你大慈大悲,我一定给你磕头还愿!”姚玉初激动地手足失措,慌忙去茶桌取杯子倒水。
“甫儿,”姚玉初温柔地将杯沿放到儿子干涸的唇边,纪耀甫缓缓睁开眼帘,看着眼前身穿丝绒旗袍端庄大气、双目慈爱怜惜的中年妇人,目中闪过一丝惊愕。
“甫儿,我是你娘啊,还有你爹爹。”姚玉初疑惑儿子眼中的迟钝,又慌忙指了指她身后的纪弗之。
“甫儿,你吉人天相,自有天佑!”纪弗之激动地上前。
纪耀甫锐目中的困惑更甚。
咦?这是哪里?!
他父母怎么变了模样?又是这番装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