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松江府已经天寒地冻,凤凰山上漫山遍野的落羽杉红火似锦。
上海县原本是松江府治下的一个临海小县城,随着上海舶司衙门在此设立并修建上海港,导致这里成为江南地区最重要的港口城市。
在冬日的阳光下,白色的海鸥在码头上空翱翔。
有高桅海船东归,有满载货物的海船驶向入海口,但更多的海船在这里停歇便准备沿着长江融入江南水路交通网络中。
由于离春节不足两个月,虽然还有商船选择出航贸易,但现在出航便很可能耽搁过春节,所以出航的商船明显大大减少。
正是如此,繁华的上海码头不断迎来从海外归来的商船,这些商船纷纷停泊在这里接受上海市舶司的检查,需要在这里拿到通关文书和缴纳关税。
为了避免往来的船只不经上海港口检查,朝廷还在崇明岛增设卫所,主要职责正是巡检走私商船。
上海市舶司采用双重的税收模式,对出海的商船需要征收关税,对回来的商船同样要征收关税。
通常而言,出海归来的商船都不太可能空船而归,他们还会从日本、朝鲜等地区带回大量的土特产等。
“查个毛线,这上面都是日本的海货,赶紧给老子登记放行!”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面对负责检查的上海市舶司官员,显得十分蛮横地骂道。
“沈二爷,这不合规矩吧?既然船上都是日本海货,那便让本官上去瞧一眼,不会耽搁多少时间!”张吏目知晓对方的背景深厚,显得为难地诉求道。
按照大明朝廷今年的最新政令,这些从海外运回来的货物同样要进行征收关税,不过食物一类则可以免除关税。
按说,这是朝廷惠商政策,但偏偏给一些人钻了空子。
现在这个沈二爷一口咬定船上全都是海货,意思便是要按免税处理,这明显存在着逃避关税的嫌疑。
沈二爷沐浴在冬日的阳光之下,伸出大拇指指着自己的脸道:“什么规矩不规矩,咱是江南商号便是规矩!”
有利益的地方,便有江湖。
江南商号的出现在朱祐樘的意料之外,但却是情理之中。
避抽税,省陆运。
这六个字其实已经说明水运的优势,虽然京杭大运河的成本占漕米的八成,但陆运的成本其实更高,更是可以避开重重关卡抽税。
除了成本之外,其实还存在着流寇这个因素。
若不是王华跟王守仁歼灭了赣南那伙流寇,恐怕现在广东跟江西的水陆通道仍旧不安全,货物存在很大丢失的可能性。
正是如此,哪怕大明没有开海,其实海运一直是很多大明商人的首选。
江南地区的私人贸易港口兴起于明初,当时的世界首富沈万三,传闻便是借助京杭大运河的便利,将江浙一带的丝绸、陶瓷和粮食运销海外,这才积攒下来惊天的财富。
江南地区不仅拥有发达的陆路和水路交通网络,而且制瓷业、印刷业、纺织业乃至锡箔业、出版业等,都处在世界之巅。
特别江南地区的贫富差距很大,以徽州府为例,由于除歙县外的地区以山地居多,所以很多人被迫经商谋生。
在地理上,江南更接近于日本,天然拥有跟日本贸易的优势。
其实这里还存在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日本的主要流通货币是大明铜钱,加上他们拥有金和银贵金属,更是吸引华夏商人前往日本淘金。
即便没有弘治开海,江南商人跟日本一直存在着贸易往来。
随着大明出海贸易的全面兴起,而今参与的人员越来越多,以前都是偷偷摸摸单打独斗,但现在已经组建了大商会。
秦家跟日本一直存在贸易往来,亦是主动牵头成立了大商会,组建江南最大的利益组织——江南商号。
这个组织虽然没有后世集团那般的紧密,但亦是已经一起顶着同一旗帜,更是跟各方的关系同时打点。
何况关税是重税,朝廷现今将关税定为十税二,这简直跟抢劫无异。
正是在秦家的牵线搭桥后,各个利益群体组建了江南商号,更是轻松地公关这个小小的上海市舶提举司。
“本官正是知道你们是江商号的船,所以肯定不敢为难你们。只是咱们上海市舶司的流程便是要检查,只是上船瞧上一眼,还请行个方便!”张吏目深知拿人手短的道理,但还是有所坚持地提出条件道。
沈二爷的脸色当即一黑,却是没有想到这一个不入流的小官如此不上道:“你新来的吧?既然如此,将你们陆提举喊过来吧!”
“沈六斤,今日的火气怎么这么大啊?”上海市舶司副提举肖立本远远便注意到这里的争执,亦是走过来负手摆着官架子道。
沈二爷知晓人家是看低自己的身份,却是指着身后道:“你的人不开眼,却是非要上船打搅徐公子的雅兴!”
在甲板上,一个公子哥正慵懒地躺在一张狐裘椅子上,手里正在认真地把玩着一把无比锋利的日本刀。
虽然日本的海货和硫磺等商品都能够从中赚上一大笔,但他已经发现利润最大其实是这种日本刀。
谁又能想到,那个被他们一直看不起的没有开发之地,那帮头脑简单的东瀛人,竟然拥有如此高超的铸刀工艺呢?
虽然日本刀不见得比大明刀匠强,但人家的刀具是物美价廉,特别这日本武士刀简直比大明的军刀还要好用。
现在引进一批日本刀,这一帮又是赚得盆满钵满,而今的江南商号简直是日进斗金。
“徐公子?这是新来的不懂事,还请徐公子海涵!”肖立本顿时打了一个激灵,而后便督促着张吏目盖章放行。
“爷,奴家给您弹琴一曲解解闷,如何?”一个漂亮的女子伴随着徐姓公子,显得十分殷勤地道。
徐公子很享受这种乘坐海船游历便赚取大批银两的悠闲生活,正在喝着手中的美酒,便轻轻地抬手示意自己的妾室来上一曲。
张吏目看着远去的商船,最终忍不住询问:“肖大人,不知这位徐公子是哪一位呢?”
“徐……你往大的方面想就行了!”肖立本故作神秘地提示道。
张吏目即将发挥自己毕生的想象力,却是十分困惑地道:“咱们的徐阁老确实姓徐,但他不是江西人吗?”
“谁说是现在的阁老,现在的阁老都是纸糊的。那一位姓徐,人家不仅是阁老,而且还是元辅!”肖立本没好气地纠正,而后公布答案道。
张吏目不由得倒吸一口气,敢情人家的来头如此之大,而且很可能算得上是小阁老,这江南之地当真是藏龙卧虎了。
“以后遇到江南商号的船能不找事就别找事,否则本官亦保不了你!”肖立本伸手拍了拍这个年轻的吏目,以过来人的口吻告戒道。
张吏目已经慢慢摸清了这其中的门道,却是有所顾忌地道:“肖大人,下官查看了今年的税收账本,这样下去会比去年降低不少,恐怕很难向朝廷交差吧?”
虽然他们对江南商号打开了方便之门,但奈何江南商号的海船太多,却是直接影响到上海市舶司衙门的税收。
一旦朝廷追究下来,查出他们贪污之事,那么他们可能就要人头不保了。
“你还是太年轻了,这有什么不好交差的?今年的风暴多,出航的商船变少,所以咱们市舶司的税收难免有所减少!”肖立本早已经想好理由,显得理直气壮地道。
张吏目并不能被这个理由说服,显得有所顾忌地道:“只是……”
“没有什么只是!咱们市舶司都是按规矩办差,海产品免关税是皇帝的旨意,何况咱们上面的人会替咱们说话,你将心放回到肚子里,绝对不会有任何事!”肖立本打断张吏目的话,却是给出定心丸道。
原本他亦不敢做得太明显,只是朝廷不知出于什么样的考虑,竟然对来自海外的食物类货物一律免征关税。
现在朝廷仍旧能拿到不菲的关税,而出海的商船借着日本刀等商品狠赚一笔,他们从中又能得到好处,可谓是三方皆赢的局面。
张吏目看到对方如此自信,想到上面很可能有大人物罩着,顿时亦是安心不少,亦是想着那笔银两该怎么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