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行当日回到家中,只觉得有些不安。
这倒不是所谓“来不及”和“大事”的冲击……他对此事早有预料,否则也不会急匆匆的去跑官了,即便是事情来得太快、太急,以至于跑官猝然失败,也没有过分触动他。
真正让张行感到不安的,还是自己扶刀那一下。
那一刻,即便只是一瞬间而已,杀意也是毋庸置疑的……而这种表现,过于危险了。
须知道,这两年的时间里,张行亲眼目睹了大魏朝重大的军事失利,发现了长久以来不曾有半分缓解的社会基层矛盾、地域矛盾、阶级矛盾,又亲眼看到毛人圣人扭曲的性格以及外强中干的丑态激化了统治阶层内部矛盾,早已经意识到,大魏确实药丸,确实要上演一出经典的二世而崩。
既然大魏要崩,既然自己要去地方上做幺蛾子,那就没必要为了一些早就预料到的事情,为了一些而且哪里都不缺的人而平白动怒,更没必要为这种人而付出代价。
但那一刻,张行还是怒意勃发了,还是忍不住摸刀了。
这不理智,也不合算。
真要是如此,要杀的人没完了。
不过,素来喜欢反思的张行这晚上又忍不住反向进行了反思,如果连对张含这种字面意义上助纣为虐之人都还要放任,那是不是对毛人圣人也要放任?
这都是大魏的结构性问题?都是历史的进程?
历史的进程不应该正是人在推动吗?人不要负责任的吗?
不过,时间根本没有给张副常检卖反思券的机会,因为第二日他就接到了任务:
号称重定了天地中枢的大金柱正式落成了,十五丈高,三层台,盘赤青两色双铜龙,上起三辉一日二月雕塑,外围四御大影壁。
而圣人将在年末最后一日,也是再过一日,出城亲自祭祀,以彰大魏的圣德。
这件事情,假如没有出巡中那些事,无疑是非常有意义的……好吧,即便是现在,也是有深刻意义的,尤其是精通历史和神学的人都知道,三辉本身就是凡世与凡人对抗四御的核心手段,而且确实行之有效;除此之外,三辉四御体系的推行,也是使天下人巫妖三族藩篱打破,构筑四海一统的重要前置条件……妖族再也无法倚仗赤帝娘娘的庇佑做最后的遮蔽,巫族自己都对罪龙的存在遮遮掩掩,北荒和南岭即便是名义上的服从,也都很少再形成对中原王朝的实际挑战,肉被烂在了锅里。
只不过,修建这玩意的代价有点大。
而且,大金柱立起来了,更早、工程量似乎更少的通天塔却还只有三层半,未免更显荒唐。
这一年的最后一日,上午时分,晴空万里,紫微宫宫门大开……不知道为什么,圣人拒绝了百官入明堂迎接自己的方案,而是自己率大内仪仗步行出宫门,百官则在紫微宫大门外隔着洛水金桥下拜相候。
最先出来的,当然不是圣人,而是从侧门公然驰出的两队铁甲骑兵,一队是司马正所领的屯骑精锐,另一队是赵光所领的长水军精锐。
两队骑兵旗帜鲜明,甲胄长兵俱全,铁骑隆隆,直接顺着洛水金桥的两侧分桥驰过洛水,以做候命。
紧接着,圣人戴十二旒冕,着全套衮衣,系十三环腰带,脚踏赤色木舄,在无数內侍、宫人、金吾卫的护卫下,缓缓走出了宫殿,步行来到了洛水金桥前。
然后只让牛督公做搀扶,便昂然登桥,接受了前方百官的大礼参见。
礼毕之后,仪仗自当继续前行。
但接下来的行程,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没有步撵,没有辎车,没有观风行殿的复制品,只有无数旗帜,无数甲胄,无数刀枪,无数冠冕,乃至于无数堂皇,在冬日的猎猎风中,伴随着当世第一权重的凡人个体,聚集成团,卷积成云,以步行的方式,亦步亦趋,蜂拥向前。
因为伏龙卫的特殊职责,身着深色锦衣,配弯刀、戴武士小冠的张行,距离圣人的背影不过十余步,从他这个角度能轻易看到很多东西。
抛开司马正和赵兴两位将军在两侧前方做引导,在张副常检之前,其实只有牛督公带领的几位北衙实权公公和齐王曹铭以及真正的伏龙卫常检等等寥寥数人……牛督公早已经撒开手,只是与圣人齐平,认真环顾左右、从容进发不说,其余的诸多实权公公们则一起弯着腰,围在圣人身后半圈,只小心翼翼的盯着圣人的手,圣人每有动作,他们争先恐后的挤上去,将原来的公公扯下,换成自己来做搀扶。
那个样子,像极了一群猴子。
皇帝的侧后方是齐王曹铭,这位皇帝仅存的成年儿子似乎身体又变差了,每走几步便忍不住干咳起来,却只有一名公公相随,更要命的是,他根本不敢越雷池一步——既不敢有半步与自己的亲生父亲齐平,也不敢有半步的落后,走得格外艰苦。
曹铭的更侧后方,便是白有思,从张行这里大约能看到白大小姐的表情,却只是板着脸殊无表态,然后手持倚天长剑,倒是行的从容。
张行侧后,维持了一个以伏龙卫和金吾卫为主的小型武装集团,秦宝、钱唐、王振、周行范、丁全,都在其中,更后方便是数不清的宫人、內侍、金吾卫,后者形成一个巨大的,甚至看不到边沿的行进集团。
而在这个大型集团的两侧,自然是南衙宰执们和上柱国们带领的文武百官……国公、将军、尚书、侍郎、中郎将,按照品级、从属,猬集成团。
所有人都保持了敬畏,所有人也都走得很辛苦——即便是天街宽阔,即便是前方道路笔直,可是,随着圣人的缓步和群体的增大,以及所有人的紧张,还是免不了出现那种快走几步便要等上数息的波浪状混乱。
而这种混乱,给人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因为没人敢真的引发混乱,没人敢越过自己的上级、长辈,没有人敢走出自己的集团,更没有人敢叫苦,遑论表达不满,似乎这个时候打个喷嚏,都是在对整个体制表达不满,都是在与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为敌。
即便是大宗师、宗师,即便是王侯将相,即便是英雄豪杰,此刻都显得那么弱小,因为他们知道,其他的英雄豪杰,其他的王侯将相,其他的宗师、大宗师,就在其中,他们跟其他人一样,都是这个全天下最大的组织体系里的一员。
这一刻,所有的野心家都屏声息气。
这一刻,所有的自恃强大的强者都重新评估起了大魏的强大。
这一刻,所有人都小心翼翼,所有人也似乎都直接间接的醒悟了那个根本道理——人终究是群体动物,最大的力量,始终来自于有组织的人。
其中就包括张行。
哪怕张行非常清楚,这是圣人玩的花样,就是为了震慑百官,震慑东都,震慑中枢上下而搞出的花头,以确保他的计划在今日无人敢反对,可张行还是被震慑住了。
因为多個数量级下的碾压就摆在眼前,大魏,似乎就是整个天下,而你只是一个人。
从紫微宫到端门,大约是东都城南北长度的一半,也就是十来里的距离,但圣人花了足足数个时辰,从上午走到下午,方才完成了这一趟苦难行军。
而接下来,依旧是圣人独自表演的时刻。
没有更衣,皇帝便直接迎上了等候在这里的数百名道士……张行第一次看到这么多这个世界的道士,他们迎上皇帝,请皇帝落座于巨大的大金柱下,然后便一分为五,顺着周边建筑本身的结构结成了一个一望便知的简单阵型。
也就是张行曾在靖安台黑塔那里见过的典型四象之阵。
不过,跟着皇帝来到阵中的张行看的清楚,相较于在黑塔那里,绝大多数修行者都在代表了四御的四翼之中,这一次,更多的道士则集中于代表了三辉的三层内环之中……衣着颜色也有相应的对照,四翼只是在做做样子。
而几乎是立即,只是打量了道士们的衣着而已,张行便察觉到了一股庞大的真气,因为阵型的缘故,开始在自己周边汇集成型,然后赶紧收敛,并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他处。
四下相顾,张行却才发现,其实早有数万上五军的大军在更南方的旷野中列阵等待,数不清的东都士民也都在两侧拥挤围观,而赵光和司马正的骑兵也早已经围着场地包起了一个大圈……之前从街道上跟来的那些人,从自己身后的小型武装集团开始被彻底分割,前面的跟着圣人来到大金柱建筑群的内部,而文武百官与数不清的宫人、內侍、金吾卫此时还没有完全入场,只能沿着骑兵围好旳区域加速排列。
所有人都在辛苦忙碌,只有圣人一人在端坐俯视,似乎是在强调那句话:
此天地间,唯有皇帝一人可以作威作福。
过了不知道多久,文武百官终于填满了圆形的场地。
而也就是这时,好像巧合一般,一道对于张行而言足以称得上是磅礴伟岸的真气自阵中翻滚而起。然后众人肉眼可见,一股代表了三辉正统、宛如波浪的辉光真气聚集成形,仿佛是有生命的东西一般在道士们的大阵上盘旋起来,并很快往正中间聚拢,继而顺着巨大金柱形成了一道宛若实质的金环。
金环顺着金柱向上滚去,所过之处,金柱金光灿烂,映射四面;越过青红二龙,甚至隐隐若有龙吟;及至于顶端,三辉雕塑更是光芒闪耀一时。
这一幕,使得在外围围观的百姓彻底失措,然后便是轰然下拜,而百官阵列中,上五军的阵列里,也开始有下拜的情形出现,并且很快带动了几乎所有人——其余人不敢不拜。
便是在圈内的张行、白有思,也在对视一眼后,朝着大金柱拜了过去。
完全可以说,这是一种自发的表现。
不过有趣的是,对于外围的绝大部分人而言,谁也说不清楚,他们这是在拜三辉金柱,还是在拜那位圣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就在皇帝几十步外低着头单膝着地的张行似乎是听到了一声粗重的喘气声,好像某个人在受尽了许多天的委屈后,终于拨云见日一般。
但是,那个极为聪明的人和张行一样都心知肚明,这还不够——君权来自于仪式、传统和荣耀,这个喘息声的主人,目前有传统的加持,又摆出了最盛大的仪式,却还必须得拿回自己在云内丢掉的荣耀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