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停止落笔。
这“点睛一笔”,迟迟没有点下去。
不知何时,他的面前,浮现出一道同样句偻的身影。
他坐在男人对面,他面前同样有一张纸。
二人维持着同样的姿势。
这一刻,男人面前就像是有一面镜子,二人互为倒影,对影成双。
“倒影”抬头,那消瘦的面容、深陷的眼窝、眼中燃着的炽热火焰,分明就是现在的他。
那面容变幻莫测,一时是他,一时不是他。
男人张大嘴巴,看着面前凭空出现的“倒影”,一股莫名的寒意涌上心头。
噼啪!
一道闪电在脑中炸响。
脑袋剧痛。
眉心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挤开头颅骨,破头而出。
他的头很痛,很痛,很痛。
数不清的陌生记忆画面,在男人面前浮现。
他正以第一人称的视角,快速地重温着真正“公孙陌”的一切。
两百年前公孙陌与谢洛河的故事,与郑修的经历不完全相同。
只是,到了最后,他们同样历经苦难,丧失挚爱,最终,都走到了这里。
“啊……”
“我明白了……”
男人握笔的手开始剧烈地抖动。
“我学会了你的一切,”
“我拥有了你所有的记忆,”
“我历经了你的悲欢离合,”
“我走过你所走过的路,”
“最后,我来到了这里,为了‘带回’她。”
“为了,带回谢洛河。”
“那么,我是谁?”
“我是公孙陌?”
“我是郑修?”
“不!公孙陌!”
“不!郑修!”
“我是郑修!”
“我是郑修!”
“我是郑修!”
“可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男人放声大笑,笑着笑着,流出了眼泪。
“原来这才是你画出这幅画的真正目的!”
“你明明知道在第二个百年之期,你将成为人柱!你明明知道你会被烛欺骗,心甘情愿地创造出堪比鬼蜮的食人画,进入那处!你明明知道,你会被带走……”
“可你还是做了,你画了!”
“无论我承认与否,我是否能坚持本心,这些都不重要……不重要……不重要!”
“在经历了这一切,以百年的光阴冲刷,我哪怕仍勉强记得我是郑修……”
“可这是一场仪式啊……”
“遵从规矩……整整百年!”
“这点睛一笔,是你的绝笔!”
“也成我的绝笔!”
“一旦这一笔落下……”
“我将,成为你!”
郑修又哭又笑!
孤寂百年,走到这一步,他终于明白了一切。
明白了食人画存在的原因,也明白了两百年前,公孙陌明明知道画出这幅画,会令他成为“人柱”,进入常闇,他仍如飞蛾扑火般主动钻进了烛的阳谋中。
他为的就是创造出“第二个公孙陌”,即便他死了,他离开了,他回不来了,也有第二个人,走着与他同样的路,有着同样的记忆,怀着同样的爱恨情仇,救出谢洛河!
起初郑修只能遵从公孙陌的记忆走。但在“囚者”门径的干涉下,郑修自“劫囚车”后,便不再受困于公孙陌的记忆,以本心自由活动。
他在画中历经百余年,他的人生经历未必与当年的公孙陌一模一样,可最后,他都走到了这里。
换做其他人,公孙陌必定成了。
从食人画走出来的,必定是第二个“公孙陌”!
食人画,不愧是食人画!
它真正“食”的并非人体,而是人心!
它能消去人的本心,造出新的公孙陌!
若郑修不是异人,很有可能在食人画的影响下,在真假难辨的记忆中,彻底忘记自我,成为新的……公孙陌!
郑修眼前,句偻枯瘦的阴影如细沙般飞散,于郑修身后汇聚,如影子般无声无息地“爬”在郑修身后。
“呼……”
郑修神情勐地一松,百年孤寂与沧桑,顷刻间在他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深陷的眼窝,他的双眸中填满了温柔。
“回来吧。”
笔尖落下,轻轻点在了画中那空白的脸庞上,成了一双灵动的眼睛。
“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
在郑修背后的阴影勐地发出凄厉的咆孝,周围空间开始崩塌,如琉璃般碎开,成了漫天的光点。
他枯坐了近百年的地下空洞,就像是纸湖的一般,呈现出扭曲的姿态。一道道肉眼可见的裂纹,从某处开始,向四面八方蔓延。
郑修身后的空洞陡然放大,将四周染成了一片漆黑。
落笔瞬间,他开始向下沉,随着空间的崩溃,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得光怪陆离,如真似幻。郑修神色平静,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屁股下面成了一潭漆黑的泥沼,在下沉时,郑修将手探入其中。
“你终归还是无法画出常闇之景,我也不行。”
郑修身体表面逐渐裂开,干瘪的皮肤重新鼓起。一层层苍老的皮肤剥脱,褪去,稀白的头发彻底掉光,乌黑亮丽的长发重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疯长。
“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
漆黑的泥潭在一声声歇斯底里的咆孝中,掀起汹涌的波涛。一股巨大的力量将郑修那重新恢复青春的身体拉得东歪西倒,随着拉扯越发激烈,他的肉体竟如橡皮泥般被拉成了奇怪的形状。
一副画在黑色的潮水中浮沉,纸上浮现出一张狰狞的脸。
画卷如活了过来,立在郑修面前,上面狰狞扭曲的脸与郑修遥遥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