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老神医跟郑叡说这些完全不是好意提醒,而是有一种“我被那流氓坑过,所以也想看看别人被他坑,要是坑不到变成别人主动认怂那也是看好戏”的意味。 他就等着郑叡露出迟疑之色呢,没想到郑叡却丝毫没有变色,反而点点头道:“看双双那样的,在家中必然十分受宠。她家里人不放心我,也是应有之意。”他倾了倾身体,又道,“您说的‘言而无信’,又是怎么回事?” 老神医一噎,“我说了这么多,你就光对这一点感兴趣?” 郑叡肃容颔首。 老神医撇撇嘴,端正了坐姿才道:“双双三岁的时候,一脚踏上过鬼门关,这你可清楚?” 郑叡脸色沉重,微微点头道:“她提过一次,但没有详说。” 老神医叹了口气,才道:“说起来,那次也是人祸。她并不是生病,而是中了毒,而且是剧毒,当时襄京城中所有的太医和大夫都束手无策。正巧老夫当时就在襄京城,有人便将我带到了双双那伯父面前。她伯父……的家……委实不是什么好地方,连随便走动都不行。老夫生性喜好自由,哪里就肯受那约束。因而,老夫出手前便与双双的伯父约定了,只要医好了她,老夫便要离开。” “当时她伯父答应得好好的,可到双双脱离险境之后,她伯父又不认了。非说什么他当时答应的所谓‘医好’,指的是双双恢复如初。可明明她确实已经没有性命之危了嘛,接下来就只剩下调理身体的事了,这些随便一个太医都能做嘛!可她伯父不听,非把我留下来每日给双双诊脉、补身子,真是大材小用!” 郑叡尽量用客观的语气道:“这事……毕竟是当初你们没有约定清楚,双双的伯父将您强留下来,也是一片慈爱之心。” 老神医呵呵一声,“好,你以为这就是他的底线了?错!”老神医捋起袖子,愤愤然道,“约定不清被他钻了空子,我认了。在那样的情况下,他提出来要跟我打一个赌。他取了十本医书,都是生僻珍贵的孤本,给我一天时间,要是我能在第二日将这十本医书背出来,便算我赢,他便准我离开襄京城。若是背不出来,便是我输了,就得认命好好调理他侄女的身体,再附加一条——还要给他的……夫人诊脉调理。” “我是天才啊!背医书这种事还难得倒我不成,他还多此一举给了我一整天时间!” 郑叡将他的话在嘴中品了品,隐隐对后来的发展有了预感。 果然,就听老神医抱怨道:“结果当然是我赢了!于是,我当然是高高兴兴地离开襄京城……结果,你猜怎么后面发生什么事了?” 不等郑叡说出自己的想法,老神医就气道:“我左脚跨出城门,右脚跟着刚往前一步。就那么一步!”老神医伸出一根手指,在郑叡面前狠狠一比划,“一步之后,几个早就守在城门口的人就一拥而上,将我绑了回去!” 郑叡暗叹一声,果然如此。 “我质问那流氓怎么说话不算话,他就理直气壮地说,他已按照赌约,让我走出了襄京城。”老神医脸红脖子粗地喘气,“至于出了襄京城以后,他再派人将我捉回来,那就是天经地义的!我去你娘|的‘天经地义’!老子被困在大……被困在那儿整整四百三十一日啊!” 最后时刻,他总算理智回笼,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大周皇宫的名字大声喊出来。 郑叡则默默抬手擦掉喷在脸上的唾沫,心中暗想道,这么说来,双双的伯父当初没有信守诺言,也是为了侄女的身体考虑,从这点上看,也算不上私德不修。 而且,从双双都能拥有一块龙佩来看,她的伯父在襄京城的地位一定很高,这样的人,真狠心要留下一个游方郎中又有何难?既有耐心如此迂回地留下成大夫,过了一年后又确实将他放走了,如此来看双双的伯父就不是个无法无天之辈。 那他就安心了。 为防成大夫气晕了头,郑叡转移话题道:“那她这次,是遇到了什么事?你们身后有人追杀?” 老神医缓了口气,想起几个月前刚遇到霍成双的情景。 “说实话,当时她认出我,向我求救时我也很惊讶。毕竟后来我与她告别时她才四岁多一点,很多人长大后都不会记得自己四岁时的事情了。而且我更惊讶的是,她堂堂……额……” 话到这里,老神医猛然意识到小公主这事涉及皇族阴私,不好随意向外人透露啊,至少要透露也该小公主自己来,他这个外人还是少掺和吧。 想到这里,老神医便讪讪道:“总之我遇到她时,她已被歹人从襄京城带到了晋州,我是在靠近丰州的一个晋州驿站里将她救下来的,之后我们遇到过一波追杀者。好在,我会一些改装术,就一路改变自己的相貌逃到了晋江城。其他的,你还是得去问双双自己,看她愿不愿意跟你说。” 看郑叡似乎还有开口的打算,他连忙捋捋胡子道:“说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改头换面的这些小巧之术,当初还是双双的伯父教给我的。说简单也挺简单,就是变变头发、胡子的长度和颜色,换换肤色,画粗眉毛,多点一颗痣什么的,但还真好用啊。通缉画里的人像很多时候都不大像本人,稍微换个样子,那些人准就认不出来了。至少我跟双双来了这晋江城之后,就没遇到过盘查我们的人。当然了,也多亏你和赵校尉,一般人也不敢来盘查我们爷俩。嘿嘿~” 郑叡失笑着摇头,他也明白了成大夫的意思。 他倒也理解,襄京城的大家族,外人看来花团锦簇,但里面的水究竟有多深,外人谁也说不清楚。他打定主意不想掺和,也是人之常情。 他也并不勉强。这些事,等她与他怄完气了再说。 晚饭照例是霍成双做的。 她面上不给郑叡好脸色,但也不至于赶他出门。只是,哪怕同桌而食,她也目不斜视,看都不看他一眼。 反而是郑叡,用饭时特意将她多夹了几次的菜往她跟前推了推,“多用些,你太瘦了。” 霍成双撇撇嘴,“我不喜欢吃这些,只不过是不能吃其他的而已。” 老神医敲了敲她的饭碗,“你别忘了,你身体可还没全好。是药三分毒,还不如食补来得安全可靠。” 霍成双愤愤然,继续夹了一片猪肝,塞进自己嘴里狠狠咀嚼,活像嚼的是她的敌人一般。 她讨厌吃一切内脏!可老神医说猪肝能治贫血,正适合她如今气血两亏的身体,所以他规定她每五天必须吃一次,一次不能少于十片…… 为什么她就不能一直吃红枣或乳鸽呢……虽然这里乳鸽很难买到,但红枣多的是啊。偏偏老神医只让她把红枣当零嘴吃,还说吃多了易胀气,还有损消化,因而不叫她多吃。 郑叡柔声道:“成大夫说的对,你多忍忍。” 霍成双撅着嘴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有再多表示了,又撇撇嘴闷头吃饭。 郑叡见状,便又道:“等你不必忌口了,我带你去互市吃烤全羊。” 老神医原本是不掺和他们俩人的,就想着让他们顺其自然就好,眼下却打断了两人,“你别看她现在一副可怜相,其实她毅力好着呢。说过一次之后,她准会乖乖照做。她就是戒不掉喜欢跟人撒娇的臭毛病,以前是对着她伯父,如今是对着你……” “老神医!”霍成双红着脸,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气急败坏道,“你接下来一个月的点心,没有了!” 郑叡拍拍他的肩膀道:“左右我以后的日子也没这待遇了,您别介怀。” 不过,“老神医”这名号,可够特别的。 老神医翕了翕唇,合着他里外不是人了? 晚饭后,郑叡告辞离去。 只余霍成双和老神医时,她便将在赵家看到了傅明嘉一事说了。 老神医惊道:“什么?!你看到崇华夫人了?!”他欢喜得跳起来,“那还等什么,赶紧去找她,她一定有办法将你的消息传给你伯父!” 霍成双一把将老神医拉下,肃容道:“不许去!我已经决定了,不会找她帮忙,甚至不会将我的身份告诉她。你也不许去!” 老神医急道:“为什么?好不容易有一条安全的线路可以传信给皇帝陛下了,你怎么可以白白错失这样的大好时机?” 霍成双神色黯淡,道:“那然后呢?让她传信,皇伯父就会知道她还活着!难道继续叫谢家那些人拿着皇伯父和她的关系做文章吗?!叫我皇伯母的颜面再一次尽失?!我绝不会让她再次介入我皇伯父和皇伯母之间,死都不会!” 老神医反驳道:“崇华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她绝非有意污了陛下的名声。你别忘了,认真算起来她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当初要不是她将我举荐给陛下,你的小命哪里能保得住?” 霍成双烦躁道:“我也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我皇伯母还说过,她这人最是自傲,让她去做妾,哪怕是皇帝的妾,那也比杀了她还叫她痛苦。可架不住人言可畏!我甚至怀疑,当初是她自己设局诈死,为的就是摆脱当年的困局。眼下,叫她再入漩涡,她肯不肯都不一定。” 见老神医还要再说,霍成双摆摆手道:“况且,现在也来不及了。他们一家今日未时就已搭上商队离开晋江城了,去哪里了都不知道,你就是想追都追不上了。” 老神医听了,恹恹地垂下脑袋,末了恨铁不成钢地点点她的脑袋,终究长叹一声回了自己房里。 此后,他连续恹了好几日。 弄得从第二日起每日下衙后来回春堂报到的郑叡,都关心地问了几句。 往事已矣,老神医这才恢复了往日的精神。 郑叡下衙的时间有早有晚,但他每日都来。 抓药的活计都在白日,霍成双自己干了,见他每日晃荡外加蹭饭,却没提起任何当日之事,她便一股脑地将算账的活计丢给了他。 权作他的晚饭钱吧! 郑叡好笑一声,便也接过来兢兢业业地核算。 这样的规律一直持续了半个月左右,到六月中旬便中止了。 因为北翟军再次攻打了晋江城。